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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瞿塘峡进入巫峡,两岸标志性的景象,就是高耸入云的巫山山脉。巫山十二峰,南北各六峰,一眼不可尽望。船行江中,站在船头眺望,只觉山高入天,谷深峡长,峰顶云雾缭绕,远处是层峦叠嶂、奇峰突起。随着船行深入,江流曲折,百转千回,仿佛走入了水墨画中,令人心驰神往。有诗云:霏霏暮雨合,霭霭朝云生。危峰入鸟道,深谷泻猿声。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注】
十二峰中,尤以北岸神女峰最为秀丽挺拔。其上有一挺秀石柱,远观上去,好似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遥望着对岸。每日,这位“少女”都是第一个迎来朝霞,最后送走晚霞,因而此峰又被称为“望霞峰”。
关于这神女峰,也有着无数传说,最为著名的当属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的传说。相传巫山神女是炎帝之女瑶姬,楚怀王曾于梦中与其相会。瑶姬自荐枕席,使楚怀王大喜,日日夜夜宠幸瑶姬。两人还约定相会时间,早晨便作“朝云”,晚间便作“行雨”,从此以后,便出现一个成语——巫山**,专指男女欢好。
但实际上,在前朝(指隋)之前,巫山都是一个象征意义的词汇,并不专指地理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大唐才华横溢的诗人太多,游览山川,人人都爱写这三峡,使其声名大振,巫山才从此专指三峡巫山。大唐国境内有诸多的巫山,楚怀王梦瑶姬的地方是云梦巫山,与三峡巫山根本不是一回事,却被人张冠李戴到了此处,还美其名曰,北岸神女遥望南岸楚王,演绎一出浪漫佳话。
对此,沈绥是嗤之以鼻的。她觉得,若这世上真有瑶姬这般的神女,也不该找楚怀王这种凡间男子,即便也是一方雄主,曾有雄心壮志。却不能正确判断天下大势,昏聩以致亡国,无疑是个可悲之人。或许,这故事更多的是对帝王淫乐的一种讽刺。
老百姓真是对男欢女爱乐此不疲,也就只有这类讲述痴缠情爱的故事,才能在人群中广为流传,以至于妇孺皆知。
巫峡上空常年积云多雨,船行其间仿佛入了仙境。甲板上水汽大,衣袍都被打湿,诸位官员都进入了船舱,张说依旧被簇拥着,脱不开身。沈绥却没有急着进船舱,她站在甲板上,任由水汽氤氲,沾湿衣袍,耳闻两岸猿啼阵阵,忽的就想起了慈恩案中的“怪猿”善因。
善因,俗家姓名已无从得知了,他与他哥哥在军中的名簿军籍已经全部被抹去,无从查起。千羽门查了这么久,也只是从侧面了解到他与他哥哥曾经是禁军中的将士。但是后来因为特殊的原因被抽调,去执行了某件任务。任务结束后,他的哥哥从此消失了,他也逃出禁军,剃度出家,躲入寺庙内。沈绥推测,或许哥哥已经被灭口了。
让沈绥一直觉得奇怪的是,为何偏偏要选中这兄弟俩?禁军中,高手遍地开花,他们不论身家背景还是自身本领,都并不算突出。唯一特殊之处,就是这攀爬之术,这是兄弟俩的拿手绝活。沈绥只能顺着常理来推测,背后之人,是想要利用他们的攀爬之术来达到某种目的。
她眼中笼上一层阴翳,攀爬之术……这让她不得不联想到自己惨死的父亲。十七年前的那个上元之日,她的父亲就是被钉在高高的丹凤门城楼之上而死,门下守卫的禁军、欢乐踏歌的百姓,居然毫无所觉,无人知晓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
谁有那个本领,无声无息将自己的父亲给钉死在大明宫丹凤门的城楼之上。除却这猿臂擅爬、轻功了得的兄弟俩,沈绥想不到别人了。
善因最后攀上大雁塔吊死,很大的动机就是以此行为在警告幕后之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犯下的事,有人已经盯上。甚至善因可能是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对当年灭口自己哥哥的幕后之人进行复仇。他以自己不可思议的攀爬之功,在暗示外界——我是正因为擅长攀爬而死。
还有父亲死去时的惨状,沈绥虽未亲眼见到过,但曾听颦娘描述。即便颦娘只用了寥寥几句,却依旧让她悲痛恐惧到窒息,从此以后,颦娘再也不提当年之事,也不许她们提。
颦娘说:“你父亲,被倒悬挂在门楼之上,割喉放血而亡。他的背后,负着十字状的木架,双掌双足皆被长钉贯穿钉在木架上,使其双臂张开,双足并拢固定。”
想到此处,沈绥的面色白了白,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阴郁,她将此事暂时搁置。
身侧响起了脚步声,忽陀捧着两只白鸽走出了船舱,来到她身旁。
“大郎,给益州、荆州分部的信我已写好,是不是现在就发?”忽陀询问道。
沈绥见甲板上无人,便道:
“发,莲婢提到的事儿是要尽快查的。”
忽陀点头,双手一托,一左一右两只白鸽立刻展翅,向着东西两个方向扑棱而去,很快消失在山川烟雨迷蒙之中。
“大郎,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回船舱休息?距离秭归,还有一个时辰的船程。”忽陀关心道。
沈绥摇了摇头,道:
“船舱太嘈杂,我需要清净一下,思考一些问题。”
忽陀不再言语,安静地站立在沈绥身侧,默默相陪。看着大郎负手立于船头的背影,忽陀不经意忆起,当年他落难江南,在运河边的贩奴船上被挂草而卖,有一位十六七岁、青衣佩刀的书生乘船路过时,将他买下,从此救他脱离苦海。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般负手站在船头,渊渟岳峙,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深沉。
沈绥似乎有了倾诉的想法,打断了忽陀的追忆,道:
“忽陀,你替我多盯着郝、江、李三人,我现在不能在他们身上查出更多的线索,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他们。我提一点,你多留意李仲远,他有些可疑。”
忽陀奇怪问道:“为何?”
“我之前找此三人谈过,郝、江二人的锦囊都是妻子绣的,只有李仲远未婚,他的锦囊是从某个娼妓手中得来的。这代表着锦囊的源头未知,再加上李仲远是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常年生活在益州一带,与利州只隔了绵州、剑州,也有关联,或许有物可查。当然,我还是认为,这与扶风法门寺的锦囊应当没什么关联。若有关联,也未免太过巧合了。现在,只能等益州那边的伙伴查清李仲远的背景,看看是不是与利州武氏势力有关,才有后话。”
“大郎,您既然如此不相信李仲远与扶风锦囊之间的关联,又何必要去查呢?其实我也觉得,此事或许不过是三娘子诓骗您的。”
“她是诓骗我。”沈绥苦笑道,“她说的话半真半假,存了对我的试探之心。我觉得,她所提到的上船后被人盯上的感觉或许是真的,但是所谓郝、江、李三锦囊之事,也不过是她生拉硬扯,强行与扶风锦囊关联上的。她真正的目的,一是想告诉我有关扶风法门寺锦囊密信的事,她是想试探我的态度,看我是否是站在瑾月这一边的。二是想试探一下,我是不是真的与千羽门有关。”
“看来,三娘子已然改变了试探您的角度了。”忽陀说道。
“是啊,她现在开始调查‘沈绥’这个皮囊所关联的信息了,而不是一昧地探究我究竟是不是赤糸。”
“忽陀疑惑,您此番的表现,岂不是完全被三娘子牵着鼻子走了?”他问道。
“是啊,我当场就表明了态度,承认我就是李瑾月阵营的人。同时我还答应查清锦囊之事,貌似也间接承认了自己与千羽门有关联。但这些,其实也都是我想向她明示的,我本不想瞒着她有关扶持李瑾月的事,至于千羽门,我不承认,她也不能知晓什么。她其实本就知道我与千羽门有关,即便如此,也不能等同于她知晓我的身份。千羽门与沈氏,本就是割裂的,没有人知晓沈氏是千羽门的创始者。”
“但是为数不少的人知晓长凤堂是沈氏的营生,而长凤堂与千羽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您和二郎也被认为是千羽门的代言人。”忽陀指出了关键。
“没错,忽陀,不过是代言人而已,他们觉得我们是幕后千羽门的牵线傀儡。人们就爱自作聪明,但是谁又能真正去相信,千羽门就是我沈氏创建的。这就是心理战,忽陀,你要明白人们心中最爱怎么去想,才能引导他们的思维,隐瞒住吾等的秘密。真正的保密,不是死守秘密,而是透露一些半真半假的线索,让人们胡乱去猜。如此一来,这世上再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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