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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歪嘴子又要得儿子了?”
他呵呵笑着。他故意地平静着自己。
他在家里边,他一看见他的女人端一个大盆,他就说:
“你这是干什么,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他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这样阻止着她:
“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鸡蛋,好好养养就身子好起来了。
他家是快乐的。冯歪嘴子把窗子上挂了一张窗帘,这张白布是新从铺子里买来的。冯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没有挂过帘子,这是第一次。
冯歪嘴子买了二斤新棉花,买了好几尺花洋布,买了二三十个上好的鸡蛋。
冯歪嘴子还是照旧地拉磨,王大姐就剪裁着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个鸡蛋,用小筐装着,挂在二梁上。每一开门开窗的,那小筐就在高处游荡着。
门口一来担挑卖鸡蛋的,冯歪嘴子就说:“你身子不好,我看还应该多吃几个鸡蛋。”
冯歪嘴子每次都想再买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亲阻止了,冯歪嘴子说:
“你从生了这小孩以来,身子就一直没养过来。多吃几个鸡蛋算什么呢!我多卖几斤黏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里去串门,冯歪嘴子就把这一套话告诉了祖父。他说:
“那个人才俭省呢,过日子连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烧。要生小孩子,多吃一个鸡蛋也不肯。看着吧,将来会发家的……”
冯歪嘴子说完了,是很得意的。
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
其实乌鸦七月里已经来了,不过没有八月那样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红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狮子、马头、狗群。这一些云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没有了。那满天红洞洞的、那满天金黄的、满天绛紫的、满天朱砂色的云彩,一齐都没有了。无论早晨或黄昏,天空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八月的天空是静悄悄的,一丝不挂。六月的黑云,七月的红云,都没有了。一进了八月,雨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白天就是黄金的太阳,夜里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
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
鸡鸭都上架去了,猪也进了猪栏,狗也进了狗窝。院子里的蒿草,因为没有风,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没有云,大昴星一出来就亮得和一盏小灯似的了。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
乌鸦是黄昏的时候,或黎明的时候才飞过。不知道这乌鸦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黑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上,不一会又过去了。终究过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听说那些乌鸦就过到呼兰河南岸那柳条林里去的,过到那柳条林里去做什么?所以我不大相信。不过那柳条林,乌烟瘴气的,不知那里有些什么,或者是过了那柳条林,柳条林的那边更是些个什么。站在呼兰河的这边,只见那乌烟瘴气的、有好几里路远的柳条林上,飞着白白的大鸟。除了那白白的大鸟之外,究竟还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说乌鸦就往那边过,乌鸦过到那边又怎样,又从那边究竟飞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们不大知道了。
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上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让我去看。
我在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了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母亲。
灵头幡在前,棺材在后,冯歪嘴子在最前边,他在最前边领着路向东大桥那边走去了。
那灵头幡是用白纸剪的,剪成络络网,剪成胡椒眼,剪成不少的轻飘飘的穗子,用一根杆子挑着,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么,只好像他扛不动那灵头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东边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几乎是看不见了,我还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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