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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闻秦王持身端正,厌恶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论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则,宣太后喜好美玉,又是楚人,赵王当知也。太后安葬之时,秦王四处搜求楚玉瑰宝陪葬母后而不能得,今闻赵王得楚玉至宝,秦王欲以其恪尽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以十五城交换,秦王当真阔绰也。”赵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无讥讽:“赵王若能将和氏璧无偿赠与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赵惠文王有些不悦:“和氏璧乃赵之国宝,特使且驿馆等候,待本王与大臣议决而后定。”王稽说声那是自然,告辞去了。
回到书房,赵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图谋,要在这和氏璧上大做文章?孝母陪葬,屁话!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秦国法度森严,向有“非举国公议,君不得割一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换和氏璧,纵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诞之尤,如何能通过秦国那些重臣名将了?战国之世,国家财富之内涵只是实实在在的三样——土地、民众与诸般实用财货。除此之外,珠宝名器甚或钱币,都是可有可无的。进入战国两百年,只有一个魏惠王是真正的珠玉癖,酷好收藏各种明珠宝玉与罕见金器,视此类物事为“国宝”,被当时尚刚刚即位称王的齐威王大大嘲笑了一通,从此成为天下笑柄。饶是如此,当时的越国要用一颗千年大海珠换取魏国南部六城,也被魏惠王断然拒绝了。魏惠王恶狠狠地回答了越国特使,本王有六城之地,可得三万铁骑;三万铁骑纵横天下,何宝不可得也!一个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魏惠王尚且如此,简朴明锐的秦昭王如何能做出此等荒诞事体来?若是真正交换,赵何肯定是毫不迟疑,一方玉器再贵重,也只是一方贵胄赏玩器物而已,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成兵强国,如何当真价值连城当得十五座城池?
如此说来,秦国肯定是以换宝为入手而另有所图。图在何处?秦国刚刚战胜,赵国最精锐的边军铁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两战下来,秦赵各胜一场,堪堪打了个平手。赵奢、廉颇一班大将与平原君等一班重臣,都主张不要急于寻仇,一定要稳住阵脚与秦国长期对抗,寻求最合适的时机决战。当此狼虎两家怕之时,秦国一反夺取魏国河内、楚国南郡后对山东六国的强猛高压,却突然放下身段与赵国展开了平势邦交周旋,且当先便是一出匪夷所思的以城换宝,当真令人觉得莫测高深。
“备车,马服君府。”赵惠文王决意先听赵奢如何说法。
阏与血战,赵奢负伤二十余处,虽经太医精心治疗而痊愈,毕竟是大见衰弱,寻常时日深居简出。惠文王敬重这位力挽狂澜为赵国立威的名将,怕他在家落寞,下书赵奢以封君高爵兼领了国尉府,谋划赵国军务。国尉许历,本是赵奢力拔于军士,对马服君兼领国尉府自是分外服膺,但有军政大计便来马服君府共谋,赵奢的精气神终是渐渐好了起来。
惠文王知道,赵奢特意在后园庭院水池边建了书房,寻常总是在这里养伤待客,便不走正门,径直进得偏门,未过影壁,闻得一股淡淡的草药气息飘来。绕过影壁再穿过一片竹林,便到了那座四开间书房的背后。猛然,一阵琅琅吟诵传来,透过摇曳修竹,惠文王看见一个红衣散发黝黑健壮的少年,正在水池边挺身肃立着高声念诵。听得几句,是《孙膑兵法》。噢,对了!惠文王心中一动,早听说马服君有个天赋不凡的儿子,莫非这便是了?看这模样,马服君是在书房廊下了。别急,看看这父子做何功课。惠文王向身后内侍挥挥手,站在竹林边不动了。
片刻之后,少年吟诵停止,昂昂高声道:“父亲,赵括背完兵书十三部,你做何说?”
“天赋强记,原是不错。”赵奢淡漠的声音突然一转,“赵括,兵书十三部你倒背如流,还在这些兵书上密密麻麻做点评批注。我问你,兵书作者,皆是身经百战之兵家名将,兵书之言,皆是实战而来。你从未上过战阵,更不说统兵作战,却以何为凭据,做如此多方评点诘难?”听羊皮纸哗啦啦翻动,显然是赵奢拿着兵书在对照,对上面的批点大皱眉头。
“父亲差矣!”少年赵括红着脸高声反驳,“兵书作者未必身经百战。最多之吴起,终生只有七十六战。最少之孙膑,终生只有两战。次之如太公,终生只有三战,灭商之前只是一悠闲老叟而已,从未有统兵上阵之阅历。由此观之,久历战阵可成名将,精研兵学亦可成名将。前者如父亲如廉颇,后者如太公如孙武如孙膑。赵括虽未入军旅战阵,然则读尽天下兵书,相互参校,自能见其谬误,如何不能评点?父亲不说评点是否得当,而只对评点本身一言抹杀,岂非大谬也!”
“嗬!小子倒振振有词了。”赵奢翻动着羊皮纸,“你对《吴子》这番评点显是无理。《吴子?论将篇》说,‘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断至明也。你说,你是如何批点?”
“此断大谬也,非兵家求实之论!”少年琅琅背诵,“无勇不成将,何能仅占数分之一耳?将之勇,在心不在力,在决断之胆识,而不在战阵之搏杀。吴起之误,在于错认将勇只是搏杀之勇也!”
“学宫论战之风,全然不涉实际。”赵奢显然是板着脸在说话。
“父亲差矣!”少年赵括立即一口否定,“阏与血战,若论搏杀之勇,父亲不如廉颇,亦不如乐乘。然则廉颇乐乘皆说不可战,何独父亲主战,且有狭路相逢勇者胜之名言?究其竟,父亲勇略胆气当先,自有名将之功。人云,廉颇以勇气闻于诸侯,实则大谬不然!何也?凡战必守,而无进攻胆识,谈何勇气?此等将军,纵是终生战阵,也必无一名战。赵括立论端正,言必有据,如何不涉实际了?”
“不对不对!小子总是岔道,只不过老夫一时想不来罢了。”
赵括天真地笑了:“父亲自己想不明白,还只说我岔道,真是。”
“且慢!”哗啦一翻,赵奢又道,“《孙子?作战》云:‘善用兵者,役不在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故智将务食于敌。’你又是如何批点?”
赵括应声即答:“此论春秋可也,战国之世拘泥此论,当败兵!”
“一派胡言!”赵奢呵斥一句,“在敌国就地解决军粮,向为大将之所求,用兵之至境,何以当世不可行?”
“父亲熟知战史。吴起之后,可有一国大军取粮于敌国者?”
一阵沉默,赵奢显然被儿子问倒了。过得片刻,又是赵奢声音:“倒是当真没有。你小子说,何以如此?”
“老父但想,”赵括脸上闪过一丝似顽皮似得意的笑,接着却是与少年笑意极不相称的老到论说,“春秋时诸侯上千数百,半日路程一个邦国,但有军旅征伐,少有不穿越几国者。邦国小,粮仓易见易夺。纵然不能夺得,也可就近向他邦借粮。最不济时,还可抢收敌国与四周小国之成熟田禾。唯其如此,春秋之世邦国相互借粮赈灾救战者屡有发生,故此有‘征伐食于敌’之说。然则方今之世,天下已被七大战国分割,二三十个小诸侯挤在夹缝里奄奄一息。但有战端,动辄数十万大军对峙,敌国粮仓要塞皆远在战场之外,而军营粮仓则是重兵布防,如何能轻易夺得?纵然奔袭敌方粮仓成功,也只能断敌之粮,而不能补充己方之粮也。是故,孙子此说不应战国,战国之世亦无此等战例!”
“似乎在理。”赵奢声音拖得很长,“然则,老父总觉何处不对,只不过一时间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不要想了。”惠文王大笑着走出了竹林,“后生可畏,信哉斯言也!”
赵奢连忙站起施礼参见,赵括也跟在父亲后面行了大礼。惠文王高兴地拍着少年肩膀连连赞叹将门虎子,回身笑道:“马服君,我借你这儿子一用。”
“我王笑谈了。”
“非是笑谈。”惠文王收敛笑容,“太子赵丹,才智平平。本王想教赵括进宫伴读,少年同窗切磋,以激励太子奋发,马服君意下如何?”
赵奢思忖片刻,肃然拱手道:“赵括虽有读书天赋,然则老臣总觉其未经锤炼,华而不实,若误太子,老臣心下何安?”
“马服君何其多虑也。”惠文王笑了,“初生之犊若畏虎,岂非你我老暮了?”转身一拍少年肩膀,“赵括,你可愿再读几年书?”
赵括挺胸高声:“读书历练,愿意!”
“好!”惠文王点头,“那便定好了,明日你进宫拜见太子傅。”
“遵命!”赵括将军般高声领命,“赵括告辞,代父亲下令上茶!”回身飞跑去了。
望着赵括背影,惠文王犹是一脸欣然,站在座案前兀自喃喃赞叹。赵奢也是若有所思,直到惠文王回身入座,才恍然笑了:“我王拨冗前来,必有大事。此间清静隐秘,我王但说无妨。”惠文王收拢心神,将秦国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换和氏璧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事棘手,马服君有何评判?”赵奢思忖一阵道:“秦国此等做法,意在挑起事端,原非寻常邦交之道。以老臣揣摩,秦国军力一时无奈赵国,便以此等邦交手段试探周旋。赵若不加理睬,天下会视赵国畏秦如虎,不敢与我结盟;赵若将和氏璧交出,而秦国必不会当真割让十五城。目下赵国无力与秦国决战,其时徒然受骗被欺,大大有损我邦尊严;若断然拒绝,则给秦国以寻衅口实,五大战国不想卷入战端,则会指斥赵国惜宝轻战,力劝我邦达成交换,到头来还是左右两难。权衡起来,当真难以处置。”
“刁钻秦王,此等龌龊伎俩,也亏他想得出。”惠文王愤然拍案,再没了后话。
“且慢,”赵奢眼睛一亮霍然站起,“还是老话,狭路两难勇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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