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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卒镇守武安,秦军难越雷池半步。”
赵何不说话了。廉颇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迈大将之目光,尚且认为阏与难救,那显然真是难救了。赵何不是父王赵雍那般战阵君王,没打过仗,战事决断历来以大将主张为凭据。廉颇是行伍擢升,久经战阵,他能说“道远险狭”,那必是大军无法兼程行进的崎岖山地羊肠道,赶去也是迟了。骤然之间,赵何想起廉颇当初的建言:在阏与当屯兵五万。可是,其余大将都以为两万足以支撑,屯兵过多,且不说阏与不能展开,粮草输送、兵力凝固难以迅速调遣等都是不利之处。目下看来,廉颇是沉稳老谋了。
廉颇匆匆赶回武安备兵去了。赵何郁郁沉思,连最是在意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转悠着守候着。
“禀报我王,乐乘将军到。”
“快!宣他进来。”
乐乘是乐毅的次子,三十余岁,自幼熟读兵书,与长兄乐闲一般沉静,儒雅之风颇似其父。当初乐毅弃燕入赵,骑劫大军被田单火牛阵一举击溃,落叶遇秋风般丢了齐国,其山倒之势比当年乐毅攻齐快捷了许多。燕惠王姬乐资大悔不迭,更怕乐毅记恨于燕国而率赵军攻燕,于是派出密使致书乐毅,将当初之过推于“左右误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歇息议事”,末了竟然指责乐毅“将军过听,以与本王生隙,遂弃燕归赵。将军自以为计可也,却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恩义也”。先期随后母在剧辛护送下秘密抵赵的乐乘,见书大是不齿,冷笑道:“君王多厚颜,如此言语,竟能启齿也!”乐毅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补牢,纵有文过饰非,也是用心良苦。”乐乘记得,父亲书房的灯光当夜一直亮着。天亮时,父亲将他唤进书房,拿出满当当字迹的三张羊皮纸说,这是给燕王的回书,你便做我信使了。为明父亲本意,乐乘仔细读完了那封少有的长书。父亲开篇直言不讳道:“乐毅非佞臣。当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唯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书对。”寥寥数语,潜藏着诸多意味,乐乘不禁大是赞叹。接着,父亲细致论说了燕昭王的惕厉奋发、敬贤拔士与任用乐毅灭齐的经过以及给燕国带来的巨大利市,显然是要给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铜镜。末了那段话犹是感人,乐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吴王阖闾听伍子胥而成大业。夫差却赐药以杀伍子胥,而抛尸于江。吴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杀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吴王之歧见,故尸身入江犹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既临不测之罪,自以幸免为利。今虽身托外邦,而大义不敢逾越也。
臣闻: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臣虽不才,数受教于高士君子,自当恪守大道。臣恐王唯听左右之说,而不察贤才之疏远,故敢献书以闻,愿王留意也。
这封回书,燕惠王无言以对,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赵国示好,请赵王准许乐毅回故国探访。赵何心明如镜,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乐毅默认了,才“王命特许望诸君访燕”。这是明白警告燕国:乐毅是赵臣,燕国若有加害之心,便是与赵国为敌。后来,乐毅只身回燕,燕王多方说服乐毅回燕重掌兵权,都被乐毅婉言辞谢了。眼见乐毅不归,燕惠王提出请乐毅长子乐闲回燕承袭昌国君爵位,不想乐毅却道:“乐氏既在赵国,自当为赵国之将,何能再做逃赵之事?”燕惠王不禁惊慌道:“乐氏为赵将,忍心攻燕乎?”乐毅笑道:“乐氏不攻燕,此乃乐毅与赵王明白约定,燕王毋忧。”从燕国归来,赵何请乐毅出山掌赵国上将军大印,乐毅悠然一笑道:“乐毅年迈力衰,已丧掌兵雄心,愧对赵王了。若得军情紧急,臣之两子或可尽力。赵国良将辈出,何须一老朽之力也。”从那以后,乐毅以客卿之身在观津真正地做了隐士,乐闲乐乘先后做了赵国将军。
“将军但坐。”乐乘一进来,惠文王先礼节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惠文王急迫坐到乐乘对面席位问:“将军且说,阏与如何援救?”
乐乘颇为机敏,来路上已经谋划妥当,从容答道:“赵王明察:阏与为兵家险地,一道大嵰山崎岖难行,大军无法疾进,难救也。”
“如此说来,阏与丢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也未必。”乐乘似乎成算在胸,“阏与两万精锐,或可守得一段时日。目下,我可一军出武安迂回上党,断秦军归路;待乐闲中山之战了结后,出兵南下夹击,阏与必能失而复得。”
惠文王顿时默然。乐乘之策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要大费周折。乐闲灭中山国纵然顺利,至少也是三两个月。赵军借道上党,还得与韩国仔细交涉。韩国若借此开出高价,一时便是进退两难。南北两头但有一边卡住,收复阏与便是遥遥无期。以秦军夺取河内与南郡的实例比照,秦人夺地化地之快捷令人惊讶,但有三两个月,阏与可能永远也收复不回了。果真丢了阏与要塞,秦军便骤然钉子般楔进了赵国,直接威胁邯郸。但成如此局势,对于国力军力都在蒸蒸日上的赵国显是莫大耻辱,虽夺取中山国也无法抵消。乐乘谋划,只计兵家之可行,不解大势之需求,未免迂阔。然则,惠文王却无法对乐乘以大势所需相要求。兵事战阵,若将军无成算,君王纵然强求,十有八九也都是败笔,更不说乐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乱命了。
“启禀我王:田部令赵奢到!”御史快步走了进来。
“赵奢?”惠文王一时恍然想起还急召了这个田部令回来筹划粮草,可如今无人领兵,筹划粮草却有何用?心下一松,赵何淡淡笑道,“教他进来了。”
这个赵奢,是赵国一个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
田部,在赵国是职掌田土与农耕赋税的官署,与魏国的司土(后称司徒)官署相当。田部令,是执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赵奢祖上原本是赵氏王族远支,后来成为邯郸的农耕国人。在武灵王赵雍胡服骑射征发新军时,年轻的赵奢入了军旅,在塞外征战十余年,因战功逐步擢升为辎重营将军。这辎重营是大军命脉所在,除了运输、囤积、防守粮草大营,同时还有兵器甲胄马具的打造修葺,诸般军用财货的保管分发等职司。一军之辎重将军,非但要有实战才能,足以率兵镇守大营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务商旅的才能。否则,官署调拨、长途输送、立营保管、定期分发等诸多烦琐事务立时乱套。时年三十岁出头的赵奢,辎重营大将做得有条不紊,从没出过一件差错。三年之后,武灵王对赵奢的军政才能大是赞赏,破例将赵奢从军中左迁为朝官,任为田部吏,虽不是“令”,却是专门执掌田土赋税征收的实权臣工。
战国时代,赋税征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难题。大战连绵,大军的财货消耗惊人,没有源源不断的物资实力,大军立时不能立足。偏偏战国之世还不能靠加重赋税养军。盖因其时天下大争,各国竞相吸引人口,若是赋税加重而民不堪累,民众便会大量逃亡甚或动乱。一旦动乱,还不能轻易用兵剿灭,你若用兵强压,他国便会乘机出兵“吊民伐罪”,灭其国而分其地。齐湣王倍加赋税不到十年,一战山崩而被乱民千刀万剐,任你天下君王大权在握,也是心惊肉跳。唯其如此大势,赋税只有适度,而适度则必然时有财货掣肘。明智国策,只有依靠及时征收来弥补,除此还得严防偷漏逃赋税,否则财货立时吃紧。所以,这征收赋税的田部吏,自非能事强悍者不能任事。否则,以武灵王赵雍之重视军争,如何能将一个极富将才的年轻将领迁职为文官?
赵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事。
盘查赋税大账,国辖四郡(上党郡、雁门郡、云中郡、代郡)六十余县,赋税分毫不差,可占地三十余县的二十余家世族封地,赋税却仅仅收缴两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赵胜、安平君赵成、平阳君赵豹、代安君赵章四家十六县,竟三年未缴国府当得之赋税。赵奢问起情由,田部主书只嘟哝一句,四君撑赵,他不缴谁却敢收?
赵奢大皱眉头,思忖半日,断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征千骑队,并备齐三千辆牛车随后,立即开赴平原君封地。在赵奢看来,平原君有“战国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来都是国家栋梁,断无拒缴赋税之理。要清缴封地赋税,只有从平原君开始。
此时,赵国虽行新法,然却不像秦国变法那般彻底。其间最大的不同,是赵国相对完整地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谓相对完整,主要在于两个传统没有改变:其一,封地世袭,不以承袭者无功而夺封地;其二,封地治权仍然在世族,国府只能与世族分享赋税,世族占大头而国府占小头。秦国则将封地制大大虚化为一种象征,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孙不得世袭;封地治权在国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虚领”封地,由国府从封地赋税中分出小部分给予虚领之功臣。究其实,秦国的封地制已经变成了一种名义上的最高封赏,实际所得仅仅是一部分来自封地的纯粹财货。而赵国封地制,则保留着“诸侯自治”的底色,拥有一方封地便意味着拥有巨大的治民权与建立私家武装的权力。往远处说,这是诸侯制以私家世族为国家根基的老传统。往近处说,这是武灵王赵雍变法时的实际考量,后面自有交代。
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东西两岸,有地五县六百里,几乎都是平坦沃野,东去两百里便是齐国的济水,封地城邑是平原城。时当暮色,马队牛车浩浩荡荡来到平原城外,赵奢下令牛车大队与九百骑士在护城河外扎营,只带一个百人骑士队立即入城,来到平原令官署。
按法度说,平原令本是国府官员,其爵位也是赵王亲书颁赐。然就实而论,却是由封主定名,举荐与国,赵王一律下书任官赐爵罢了;实际上是封主的家臣,以国府官员的名义为封主治民理财。赵奢人马一动,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马急报。及至赵奢入城,平原令已经摆好了盛大宴席,亲自恭候在官署大门外了。
“田部一路风尘,小令特设小宴为田部洗尘。请。”平原令亲切随和地笑着,虽不失恭谨,然却丝毫没有国府官员面临国事时特有的庄重认真。事实上,练达的平原令也委实没有将赵奢放在心上。一个田部吏,爵位比他还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国府实权官员而已,岂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扰。”赵奢目光炯炯地盯着平原令,脸上是淡淡的笑意,“赵奢为国事而来,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赋税,赵奢做东设宴。”
“敢问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征赋税?”由于常税难收,赵武灵王有时便借大战之名突然征发紧急赋税,违命者当即治罪。此为王命特征,等闲封主不敢违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问。
“常税未缴,无须特征。”赵奢黝黑脸膛上的笑容没有了,“本官职司田部赋税,便是王命国事。平原令请勘验本官照身印信。”一挥手,身后文吏捧过来一个铜匣,赵奢也从贴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
“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着,“只是这有封地者二十余家,大体都有拖欠,田部何独钟情于平原君乎?”
“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虽王子不能例外,遑论二十余家封主?”赵奢面色肃然,“自古以来,征收赋税皆先远后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远,自当首征。平原令老于吏治,不知国家法度乎?”
平原令脸色顿时难堪,强颜笑道:“封主在邯郸,小令如何做主?若得缴纳,还须请田部到邯郸请命平原君才是。”
“好托词!”赵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税手令,本官自会找平原君理论。否则,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
“田部当真可人!”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虽是王爵,却是平原君家老,明白么?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当遵从。否则,田部如何来者,便请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径自扬长而去。
赵奢双眉突地一挑:“给我拿下!”
两名铁甲骑士“嗨”的一声,大步上前将已经摇摆到门厅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来。廊下门吏一声大喝,两排原先做迎宾仪仗的长矛兵士顿时围了上来,随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员也乱纷纷吵嚷着围住了赵奢。
“尔等当真要抗税乱法?”赵奢黑着脸岿然不动。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吏嘶声大喊:“老夫是赋税吏!小小田部,却奈我何?!”
“我等皆是!”几名文吏轻蔑地喊着笑着,“小田部想立功升官,却是个聋瞽塞听。啊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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