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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五人,秦王是儿子,丞相是同母异父弟,华阳君是同父异母弟,高陵君与泾阳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时的两个儿子,全是至亲家族大臣。虽说秦人从老祖宗开始就已与西部邦国杂处共生,只要是能才,历来不计较异族异邦之士执掌大权。然则,除了一个武安君白起,举朝重臣皆出外邦,毕竟是秦国第一遭。朝野之间,已经将魏冄与三君呼为“四贵”了,显见老秦人是颇有微词的。若不按规矩来,误得几件大事,便会生出诸多事端,甚或导致入秦芈氏家族一举倾覆。宣太后明锐异常,自是掂得轻重,对每个人说话都是官称,实则时时在提醒着这几个非同寻常的显贵——都得明白自己的权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误国。
“我看,不能教赵国灭了中山。”华阳君芈戎原本是蓝田将军,性情宽厚,先慷慨一句,接着歉然低声道,“只是,如何阻挡赵国,我尚无成算。”
“家事无定见,国事无成算,夫人当家没了自个么?”宣太后冷冷一句,华阳君满脸通红。华阳君虽是大将出身,偏偏却对那个不生儿子的华阳夫人宠爱有加,寻常时节几乎事事都是华阳夫人做主,在秦国大臣中成为一奇。这是在座谁都晓得的事,宣太后已经直面斥责,他人也不好再说。
“赵国若灭中山,我河东根基离石、晋阳便成孤岛。”高陵君嬴显打破了沉默。他目下执掌黑冰台,对各国情势了如指掌,显得极为自信,“当年赵雍非同寻常,其勃勃雄心堪与齐湣王比肩,其过人才干与英雄气度,却又远非齐湣王所能及。赵雍给赵国留下了一支精锐大军,且平定了东胡、林胡、楼烦,三次蚕食中山国。目下赵何,分明是要从吞灭中山开始,踏出南下争霸第一步。若不能在这第一步还以颜色,赵国会立即夺取上党,直接压迫河内,成为心腹大患。”
“高陵君言之有理!”兼领咸阳城防的泾阳君立即跟上,“赵攻中山国,我攻赵邯郸。此乃孙膑围魏救赵之计。若得定策,我率十万大军攻赵!”
“你?”宣太后嘴角淡淡一撇,看着魏冄,“白起如何?没个话来?”
“有。白起的快马羽书。”魏冄本不想将白起的羽书拿出来,然在闪念之间却又立即拿了出来。这位老姐姐知人之明杀伐决断之利落,魏冄从来都畏惧三分,她但发问,自是料定白起不会在如此兵家大事上听凭朝议,但有隐瞒,立时必有难堪。
“丞相之意如何?”宣太后眯着眼睛将羽书看了一遍,顺手递给秦昭王,又看着魏冄。
“启禀太后,臣以为武安君白起失之谨慎。”在宣太后面前,魏冄从来不会像在秦昭王面前那般无官称说话,言必合乎法度,“若是大势繁难纠结,敌国军力数倍于我,自当谨慎从事。然则,目下山东五国皆弱,无一国堪与大秦正面争雄。唯余赵国稍有起色,视若空前强敌,似有不妥。据实而论,赵国三十余万大军,我则有四十余万大军。赵之国力、军力,皆弱于我甚也。再说部署:赵军精锐十余万长驻阴山草原,十万大军攻中山国,所余兵力充其量十二三万,除去要塞与邯郸城防,能出动者仅在八万上下而已。当此时势,若听任赵国吞灭中山国,将大大助长山东六国气焰,合纵死灰复燃亦未可知。”魏冄本来没有想对如此一件显而易见的小战大费唇舌,若在寻常时日,以他之专断快捷,三言两语便告了断。可白起一有歧见,事情大为复杂。至少,白起在宣太后心目中的分量魏冄是清楚的,若不条分缕析,老姐姐一句话便将你撂在了一边。
“也是一理。”宣太后点了点头,对秦昭王道,“大主意秦王拿,你说。”这宣太后却是奇特,分明是自己决断国事,可每次都要在最要紧时刻将儿子推在正位,似乎总是反反复复地强调着一句潜台词:除了我,谁也不能无视秦王。
秦昭王皱起了眉头道:“看了白起羽书,我以为白起谋划深远,可做长策。然则,方才丞相一番论说,我也以为有理。兵家谨慎,原本不错。然若谨慎过分,也会贻误战机。就实说,目下委实难以决断。”
“哟,没主意了。”宣太后破例地笑了,“你等三个,如何说?”
“打!”华阳君第一个开口,“丞相大是在理,区区八九万大军,不打颜面何存?”
“武安君思虑深远,然目下却不着边际。”高陵君显得成算在胸,“战场争雄,实力较量。我只出奇兵一支攻赵心腹,使他灭中山国不成,未必与他举国大战,实在无须多虑。”
泾阳君立即跟上:“我亦赞同丞相之见。大战要武安君亲自出马,如此小战,武安君不在,亦当定策,无须迟疑。”
“如此说来,都是这个主意了。”宣太后轻轻点着竹杖,“话说到头,要论打仗,还是白起实在。纵有一谋之失,兵事还得靠白起。”三言两语将仍然倚重白起之意说得明明白白,说罢扶着竹杖站了起来,“秦王难断,我拿个主意:秦王丞相到蓝田大营聚集大将,他们都是战场滚大的,自有个掂量;若有良将请命出战,大体便是打得。”
“臣等赞同!”魏冄四人异口同声。
“好主意!”秦昭王拍案起身,“丞相,何时去蓝田?”
“饭后走,初更便到。”魏冄说罢回身出厅,“一个时辰后,章台渡口见。”话音落点,楼梯已经传来了沉重急促的脚步声。
三日之后,中山国特使被紧急召往丞相府。进府一个时辰后匆匆出来,连驿馆也没有回去,直出咸阳星夜北上了。
二赵奢豪言险狭斗穴勇者胜
秦军快速东出的消息传到邯郸,赵国君臣大出意料,却也没有慌乱。
在赵国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吞灭中山国的利害关联,多年来只是不断蚕食中山国,而不做灭国大战。迄今为止,中山国已经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赵国才决意一举灭之。进兵之前,惠文王赵何曾有秦国发兵之忧虑,谁知几位重臣众口一词,秦国南郡未安,白起远在夷陵,决然不会发兵攻赵。赵何思忖一番也觉在理,赵国吞灭中山国只在一个月间,纵然白起闻讯星夜北上,待率领大军上路,只怕中山国也没有了,其时秦国奈何?可令赵国君臣惊讶的是:秦国根本就没有动用白起,也没有动用举国大军,竟派一个叫做胡伤的大将率八万铁骑直逼阏与。
阏与位于漳水上游山地,南压韩国上党,西对秦国离石,距东南之邯郸三百余里,是赵国西部的第一道险关。过了阏与沿漳水河谷东下百余里,便是邯郸西大门——武安要塞。武安一过,距邯郸只有不到百里,铁骑驰骋,一个时辰便到城下。唯其如此,这阏与虽则不大,却是绝不能放弃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紧的时刻,阏与也常驻着两万长于山地厮杀的精锐步军。而今秦军直逼阏与,显然是要破除赵国屏障而威胁邯郸。
紧急军报传入邯郸后的半个时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宫了:第一路直赴中山军前,向统兵大将乐闲通报军情变故,嘱其相机处置;第二路飞赴武安,急召将军廉颇来邯郸;第三路出邯郸东北直奔观津,急召大将乐乘;第四路北上巨鹿府库,急召田部令赵奢回邯郸筹划粮草。赵何相信,几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阏与之危。
赵何之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在于这时的赵国非但有胡服新军三十余万,且多有良将。对诸侯作战,非但有勇迈绝伦的大将廉颇,更有闲居观津号为望诸君的天下名将乐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两个儿子——乐闲、乐乘,老而弥辣的平原君赵胜,久在军旅而如今职掌国尉的肥义,若再加上赵成、赵文、赵造、赵俊、赵固、赵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将,赵国直是当时天下的名将渊薮。其中堪称帅才而能独当一面者,至少有乐毅、廉颇、赵胜、肥义、乐闲、乐乘、赵成几人。然则,除非有亡国之险,乐毅这般名动天下的大帅是不宜轻动的。赵胜、赵成、肥义这三位,都是年过六旬的老将,也是不能随意上阵的。能立应突发危机者,自然便是常在军中的这班大将。几将之中,乐闲率军进攻中山国,其余几人便成了迎击秦军的自然人选。
暮色降临时,最近的廉颇率先赶回邯郸。
廉颇堪称天下军旅一奇,越趋盛年越见战阵之才。做前将军时,廉颇便以勇迈闻于诸侯,而今已是五十余岁盛年之期,却更见壮猛心志非凡,一副灰白的连鬓络腮大胡须挂在黝黑红亮的脸膛上,步态赳赳声若洪钟,但在军前立马,大有河岳泰岱而无可撼动之势。然则,若仅仅是勇猛,自不足以成为天下名将。廉颇之奇,在于冲锋陷阵之勇猛与统率大军之稳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与天下第一稳健之赫赫大名,战国之世无出其右。
当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时,惠文王先自笑了。廉颇的脚步声永远都像战鼓,任你萎靡困顿之人,一听这咚咚鼓点都会陡然振作。赵何也是一样,顺手撂下案头的《阏与关山图》,大步迎了出来。
“老卒廉颇,参见我王!”还在九级石阶之下,黄钟大吕便轰然撞将过来。不称老夫,也不称老朽,硬邦邦自称老卒,这也是廉颇一奇。
赵何哈哈大笑:“老将军,本王正在虚席以待,请了。”
“我王请!”廉颇肃然一拱,跟在赵何身后大步进了幽静的偏殿。
“老将军请看,这是阏与急报。”赵何拿起案头羽书递给了廉颇。
“老卒驻防武安,军情尽知,我王何断?”
赵何笑道:“战事问将。老将军以为阏与可救么?”
默然片刻,廉颇终于开口:“阏与道远险狭,急切难救。”
赵何一惊,心下一沉:“阏与丢给秦军,邯郸岂不大险?”
“邯郸无险,我王毋忧。”
“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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