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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宝躺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忙活了一天却是滴水未进,腹内饥肠辘辘,嘴里唇焦舌敝。暗忖:在这野外荒寺挨一晚倒是不难,怕是到了明天只会更饿。如此饿上几顿,却还如何赶路啊!张君宝心里盘算着,又想:不如下山碰一碰运气,若能找个农家化点吃食,填裹肚子,也是好的。
张君宝打定主意,起身出来,到了寺门之外。从南斗寺山门前往下一望影影绰绰,屋宇隐隐,原来这山下不远处就是一座城镇。山前比起后山的崎岖荒芜倒是另一番景象,树林虽密却错落有致。一条石阶层叠而下,阶畔护栏支离破损,虽年久失修,倒不失昔日磅礴之相。
张君宝沿石阶下山,半盏茶的功夫就来到了山脚下,再走出去半里路就见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张君宝跟随几个挑担的行人赶路,须臾间来到一座城门下。
城门门洞上方隶书“驿州”二字,城门墙下东倒西歪着几个的衣衫褴褛的乞丐,疏懒地沐浴着最后的斜阳。城门处有一队宋人的官兵把守,正吆五喝六地催促行人进城。
张君宝进了城,沿大路行了几步远就到了一处集市之所。此时夕阳半隐,集市内却灯火通明,人形涌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张君宝是少林弟子,在荤食摊不敢多瞧,只瞧一些和菜饼子、果子翘羹、糍糕、烧饼。可惜兜里无分文,还欲张口,脸已赤红。
张君宝从小在少林寺长大,从未单独下过山。虽是常听师兄师伯们讲述,如何下山化缘,云走四方等等,但是“饮水方知开源不易”。如今是第一次化缘,当真是难乎其难。无奈又腹内咕咕无粮,为了能填饱肚子总要舍却面子。张君宝踌躇再三,深吸两口气,走到一个馒头铺前。
张君宝刚要开口,见店内被推搡出一个大胖和尚。馒头铺内的小伙计忙侧身闪在一旁,给大胖和尚让出一条道儿,紧接着一个双手还挂着白面穗坠的店主模样的大汉,拿臂肘推搡着这个大胖和尚,使劲地把他推了出来,嘴里还大声地呵喊:“你这假和尚也忒不讲理了,我这馒头铺也是有本的生意,管不起你这兼人之量的大肚囊皮。大伙都来评评理,问你要度牒你又没有,莫要刮个光头就混充出家人,布施给你两个雪白喷香的大馒头已是瞧在了佛祖的金面,你再敢胡搅蛮缠,可不要怪我们老实人报官了。”
那大胖和尚额头上还沾着白色的面尘,摔打着大袖子,来回掸着满是油污的僧袍,口气也毫不示弱,回道:“你这掌柜的齁小家子气,不就是几个馒头么,赊不起账还做什么生意?你看爷像是没银子花么?告诉你,好多人排队给爷送银子呢。我是看你正经做生意的铺子才进来的,叫花子上门都没有拿棍撵的道理。哼,你这馒头我还不要了。”大和尚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就要丢在馒头铺门前的竹钵篮里。想来这大胖和尚一定是饮噉兼人,区区两个馒头也不够塞牙缝,索性就不要了。
馒头铺的伙计在旁边正端瞧着这大胖和尚,忽见他从脏兮兮的僧袍里掏出两个馒头,馒头上点点指印黢黑,说话间就要丢进这摆满了馒头的竹钵篮里。小伙计一惊,慌忙伸手去拦着,嘴里一口江北口音,急道:“别介,别介!”生怕那大胖和尚的脏馒头把竹钵篮里的其它馒头给弄脏了,脏了可就不好卖了。
大和尚把馒头丢来,小伙计只接抱住了一个馒头,另一个馒头却磕在竹钵篮下面的杌凳上,滚落下来,正好滚在张君宝的脚边。
小伙计端瞧着手中的那个馒头,本来雪白的馒头上沾满了乌七八糟的黑手印,像是掉进了卤浇子锅里一般,眼见是不能卖了。
馒头铺的掌柜仍不进屋,接着大胖和尚的话茬,道:“佛爷您可慈悲吧,我这小馒头铺子可花不起银子。两个铜钱一个馒头,我都干了半辈子了。你要是有银子便去那翠香楼,可别拿我们这小本儿买卖开涮。你还别说叫花子,花子也没有上我馒头铺的理儿,我这里面只管买卖馒头,不坐客吃食。”掌柜的言下之意:叫花子讨饭都是讨一些顾客吃剩下的残羹剩饭,没有到饭铺里讨要整菜的道理。
旁边有几个围观的散客货郎也纷纷插嘴:“这大胖和尚还开口银子闭口银子的,这年头谁有银子还来咱们这种地方啊,我都有年头没见过银子面儿了。”
“叫花子行讨饭也有叫花子行的规矩,人家没有吃剩的,你就不能要筐里的,可惜了的大雪白馒头。”
……
那大胖和尚却不以为然,左右环视,“哼”地一声,呵道:“散啦,散啦,道爷我花钱买馒头,有什么好瞧的?都散啦。”说完一甩袖子,大踏步而去。
大胖和尚嗓门洪亮,直震得张君宝耳朵嗡嗡响。围观的数人中有离得稍近点的,赶紧拿小手指儿使劲地捅捅耳朵,或用手掌捂住耳畔使劲按压了几下。嘟囔着“这大和尚的嗓门真大”等等。
馒头铺的隔壁是一间羮店。羹店掌柜探出脑袋来,冲着馒头店的掌柜说道:“嘿,老关头,还真让你说对了,这就是个假和尚。没听他临走还以“道爷”自称么。连自个儿都分不清自个儿是‘和尚’还是‘道士’了,多半是个犯事的泼皮使给了地保五吊钱。”时下连年战乱,官府没有闲工夫理会乡间琐事,一些乡民纠纷都是地保出面了局。自先唐尚佛以来,一些乡民犯了官司往往到庙里躲避,因此度牒被地保们倒卖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馒头铺掌柜的应和着搭话,眼瞧见小伙计手中的脏馒头,满脸的厌恶。
那大胖和尚直将走出去,还嫌街畔人多,伸手拨开两边行人,自顾行走在街中央。说也赶巧,打前面来了一辆太平马车,双辕双马,车上满满地码着大酒桶。那酒桶硕大,足足有两人合包。
适才这大和尚声音奇大,直惊得那马儿长嘶跃起,横冲直撞,使起疯来。大和尚也瞧见那马车迎面直撞而来,又见众人或滚或跑争相躲闪,顷刻间那马车就到了大和尚的面前。只见大胖和尚不闪不避,伸手左右抓住两匹马的辔头,弯腰低吼,“哟嗬”一声,便将那马车硬生生地止住。
(太平车:古时般载装运货物的马车。上有箱无盖,箱如构栏而平,板壁前出两木,长二三尺许。驾车人在中间,两手扶捉鞭鞍驾之。车两轮与箱齐,后有两斜木脚拖夜。中间悬一铁铃,行即有声,使远来者车相避。仍於车后系驴骡二头,遇下峻险桥路,以鞭吓之,使倒坐缍车,令缓行也。可载数十石。)
那太平马车骤然而停,拴的大酒桶麻绳儿却“吱吱嘎嘎”拧着圈儿,愈发渐渐变细。只听“橐”地一声闷响,麻绳断开,最顶层的一只大酒桶迎着大胖和尚巍然砸落。这大酒桶至少也得三四百斤,围观人众无不替这和尚捏了一把冷汗。
只见大胖和尚微微侧身,单起一脚,冲着那酒桶一顶一带,便将那酒桶稳稳地立在了地上,尘雾都没有激起半团。这一招就重若轻,被大胖和尚演绎到了极致。旁边不乏围观之人,便有人喝了一声“好”,接着便有数声“好!”,“好厉害!”。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拍手称赞。
两匹马的辔头被那大胖和尚死死攥在手里,乱蹄低吼,鼻孔喷出团团热气,却也无法移动半分。张君宝瞧去,只见大胖和尚双足陷入地面寸余,被那马车顶着,往后拖行了足足有二尺之远。这大胖和尚,两膀两股皆具神力,不容小觑。
驾车的已经懵了,从车辕上出溜下来,冲着大胖和尚连连作揖。馒头铺的掌柜也瞧见了这一幕,直惊得目瞪口呆,合不拢嘴。心说何苦与他争执,若被他死疯起来,只怕是店铺都要被他拆掉了。
大胖和尚丢下那辆马车,拍拍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君宝弯身捡起刚才被大胖和尚丢在地上的另一个馒头,拂去薄土,真心想吃。但又想起师父平日的教导,却悭贪意,向前一步递还给小伙计。
馒头店的小伙计瞧见张君宝递还的馒头,忙伸手接过,并招呼道:“劳烦客官了。客官是来买馒头的么?两文钱一个。”
张君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但又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忙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钱……”声音低得尚盖不过腹内的咕咕叫声。
小伙计看了看手中的两个脏馒头,又看了看张君宝脏兮兮的衣服和干瘪的嘴唇,已然明白了大概。小伙计回头瞧了一眼掌柜的,掌柜的没搭理他,径直进屋了。
小伙计一扭身便把这两个馒头推到张君宝面前,说道:“客官,实在不巧。今个被那大和尚一闹还没开张。如果您不嫌弃,这两个馒头您看……”小伙计会来事儿,看张君宝不似乞丐,却又落魄,还一脸矜持,便不言施舍二字。
张君宝听了小伙计的话惊喜无比,双手接过馒头,连声道谢。刚才眼见大和尚化缘未果离去,心想自己还没有剃度,不敢自称和尚,而且这身脏兮兮的装束去化缘,定被人当成小叫花子儿。当叫花子儿也不怕,要是被人说成不懂花子儿行的规矩可就难堪得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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