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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听得旁边小榭中的肃柔直皱起了眉头。
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男子,不去自己挣功名,一心想着靠结一门好亲,登上青云梯。这样的心境,对待素节的真心能有几分呢,恐怕口中所谓的一往情深,是他走上通天坦途的踏脚石,就连在南山寺的相遇,也未必不是处心积虑吧!
然而动了情的女孩子,似乎并不能觉察他言谈中的诸多令人不适,反倒站在他的立场上仔细考虑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年纪,确实明年春闱之前,难以保证没有高门来提亲。
事实上前几日已经有贵妇与她母亲通过气了,功勋卓越的异姓王家嫡长孙,少年及第,十八岁入仕……可是素节心软,也不想在叶逢时面前说起,怕这个消息愈发刺激了他,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女婿靠岳家,古往今来并不少,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若是有捷径,又为什么要一步一步蹒跚地攀爬呢。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肃柔觉得功名方面需要和他商谈,自己才照着她的想法,对他小小地鞭策了一下。
叶逢时的这个答复,显然无法令旁听的人接受,素节骑虎难下,也不敢回头觑肃柔的神情,忙又换了个话题,与他协商聘金的事。
“我想着,等到明年放榜之后再来提亲,时间确实相隔得过长了,回头我要是和家里闹一闹,爹爹和阿娘未必不依我。但我们这样的人家,繁文缛节重得很,三书六礼一样也不能少,你既要登门提亲,一切都需准备好……”素节看了他一眼,“公子,和家里哥哥嫂子,可曾商量过这件事?”
叶逢时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一个寻常人家来说,平日的进项全靠哥哥那点俸禄,高门大户动辄万两的聘金,即便穷其一生都难以凑齐。两家的背景,实在过于悬殊,功名也好,聘金也好,都是横亘在彼此之间巨大的障碍。但是亲想结,人也想要,头一项功名素节还能包涵的话,剩下真金白银这部分要是再作推辞,恐怕事就不能成了。
叶逢时轻轻叹了口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你的良配,你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锦衣玉食过完一生,而不是和我这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发愁。你说的三书六礼,我虽不能像那些高门显贵一样周全,总是尽我的全力吧。不过回去之后还要和家里再合计合计,毕竟哥哥和阿嫂含辛茹苦养大了我,我再为这种事为难他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总之就是家道艰难,素节要是能体谅,女家这头多多让步,方能成全这段姻缘。
小榭里的肃柔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只是茫然看着远处潇潇的竹林,不明白堂堂的县主,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这上京遍地都是才俊,叶逢时也并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怎么就让她这样欲罢不能呢。他中间有段话,说愿意尽自己的全力,肃柔倒觉得说的很好,不拘多少都是他的态度,有时候态度比钱财更重要。可惜,后面紧跟的那句话就让人灰心了,哥哥嫂子不容易,但这世上又有谁是容易的呢,长公主和温国公养大素节就容易吗?
肃柔起身走进亭内,倒杯熟水慢慢抿着,南边来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吹进来,喁喁低语下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多会儿两人便分了手,素节怏怏走到肃柔身边,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难过吧,抱着肃柔的胳膊,惨淡地靠在她肩上。
肃柔倒了杯熟水给她,她摇了摇头,喃喃问:“阿姐,你看怎么样?我如今为难得很,既觉得他可怜,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又觉得两家确实不般配,这件事若是让爹爹和阿娘知道,只怕他们要气疯了。”
肃柔并不疾言厉色指出这门亲事有多不可靠,只是问她:“你觉得一段情,一个叶公子,比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素节当然说不,“爹爹和阿娘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从不觉得别人能比他们重要。可是……他们身在高位,什么都有……”“钱财地位都是身外物,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嫁错了人,他们就不可怜吗?再说有权有势,也不应当成为遭受不公的理由,恃弱凌强常叫人有苦说不出,你如今还年轻,等年岁再大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日让我旁听,我也不能替你拿什么主意,就是想让你三思,别轻易下决定。你自己不也觉得不般配么,不般配不光在家世上,也在眼光和风度上。将来你要买花,他要买葱,你爱焚香,他爱吃蒜,到时候你怎么办?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要脱下来可就难了,万万要想清楚。”
她的这番话,倒让素节好生怔愣了一会儿。细想想,相处虽然不多,但为人处世上,彼此确实存在些微差异。当然那些差异无伤大雅,只要有感情,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让的。
素节低头嗫嚅:“好在他说了,会尽他所能筹集聘金的。”
那不是还得和哥哥嫂子商量吗!商量下来又怎样?
肃柔没好把话说得太透彻,怕真的伤了素节的心,只是问她:“他说了什么时候给答复吗?”
素节说:“总得过两日吧,筹钱也需要时间。”
可是这话真让人伤感,县主金尊玉贵的人,要下嫁,还得等着人家筹钱。肃柔把自己放在她的处境上设想,自己是断然没有这样的魄力的,心下也佩服素节,果真有纹理的人生,才敢于一往无前地,为那对错未知的前程奋不顾身。
“那就再等等,且不着急。”肃柔携了她的手,从亭中走出来。
仰头看一看,云彩奔涌,说不定午后会变天。这个时候去瓦市采买,可以乘着云下的阴凉出行,马车跑得快些,简直像头顶撑着大伞。
年轻的姑娘,心里能装下多少沉重呢,素节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的人生中没有惆怅,与叶逢时不逢时的相遇,已经是十几年中最大的一场伤风了。两个人照着先前的约定,去了香药铺子买各色香料,又去鲜花铺子采买时令鲜花,满满装上一车,坐在花海里吃着乳糖真雪,分外地高兴。
回来的时候果真有些变天了,先前的风和日丽消散殆尽,穹顶乌沉沉地,像锅底倒扣在眉际。肃柔把素节送回公府,素节不愿意让她走在雨里,一径挽留着,“夏天的雨来去都快,阿姐等雨后再回去吧!要是下半天,那夜里就和我睡,我让人去你府上回禀一声,好不好?”
肃柔说不了,“今天一定得回去,明日还有要事,来不了公府了,你不要等我。”
素节哦了声,扭头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见府门大开着,不时有人进出走动。素节咧了咧嘴道:“阿姐要是真的嫁给嗣王也不错,咱们两府离得这么近,将来串起门来多方便!”
肃柔讪讪摇头,“快别说笑了,进去吧,要下雨了。”
话音方落,“啪”地一下,雨点打在门前的台阶上,灰白的石面上立刻透出一个深色的印迹。仆妇忙上前打伞,肃柔朝素节回了回手,自己踩着脚凳坐进了马车里。
帘子放下来,门扉也紧紧阖上,坐在车内听外面雷声阵阵,恍惚觉得那雨点有鸽子蛋大小,密集地打在车棚上。
雀蓝掀起窗口竹帘朝外看,细碎的水珠溅了人满脸,她忙缩回来,抬袖擦了擦道:“昨日刚种下的花苗,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怕是都要涝死了吧!”
肃柔倒不担心这个,只觉外面的暑气被雨浇灭了,浑身都透着清凉。车停在了侧门的小巷里,从脚凳上下来,只一脚,鞋底便湿透了。那汇聚的雨水像个微观的洪流,浩浩荡荡向大路上流淌过去,院内的紫薇树探出墙头,偶而落下一瓣香,正坠落进水里,于是水流推着细小的花飞快地向前滚动,让她想起在禁中时候,往枫叶上题了诗放进水里,穿院而过的小溪带着叶子漂流到宫外去。听说曾经有宫人因这个觅得了如意郎君。现在想想,真是一片纯情的寄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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