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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脑子里装的东西和旁人不一样,肖铎已经不知道拿什么表情来面对她了,拧着眉头问:“你点的是什么曲儿,你知道么?”
音楼往杯里斟了酒,淡然道:“不就是压箱底儿的体己歌么!到了这里不听这个,难道听《四郎探母》啊?”
他被她呲达了下,一时回答不上来话。坊间盛传的淫曲小调,吃这行饭的人张嘴就来,他却要忧心这种俚歌鼓词会不会污了她的耳朵。所幸她没点那出《偷情》,否则铺天盖地的艳白真要把人淹死了。
那厢清倌人接了令,弹着琵琶唱起来,“情哥哥,且莫把奴身来破,留待那花烛夜,还是囫囵一个……”
他尴尬不已,把脸转了过去。音楼总觉得那歌词唱出来听不真切,歪着脑袋分辨半天,追着问他,“红粉青蛾方初绽,玉体冰肌遍婆娑……后面那句唱的是什么?”
他垂眼抿了口酒,含糊道:“别问我,我也没听明白。”
原本打算蒙混过去的,没曾想边上侍立的人很尽职,弓腰塌背详尽解释:“这曲子说的是洞房前小两口私会,男的要干那事,姑娘怕娘跟前不好交代,死活不让。小爷说的那句,接下来是‘周身绵软骨节散,腹底流火汩溘溘’……嘿嘿,咱们这儿姑娘不光曲儿唱得好,房里伺候也了得。二位爷要是乐意,我喊妈妈给二位挑最好的来,保管二位满意。”
听听曲儿不值几个钱,大头还在过夜上。可惜白费了心思,他们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女人,姑娘再好也无福消受。接着听唱词,越听越觉得不像话。音楼有点坐不住,屁股底下直打滑,愁眉苦脸问肖铎,“要不咱们走吧!我看见外面出了摊儿,去别处逛逛也成。”
他自然没什么疑议的,起身付钱看赏,便领她往门上去。刚跨出舱,迎面一艘画舫翩翩而来,船头立了个人,头戴网巾,一身便袍,老远就冲他们拱起了手。看那气度打扮不像一般的寻欢客,有几分朝廷官员的架势。
灯火杳杳里肖铎眯眼看,那人是个年轻后生,二十出头模样,生得面若冠玉、温文儒雅。能让他看得上眼的人,满朝文武里真没几个,兵部武选司郎中钱之楚倒是排得上号的。不过那人一向和他没什么来往,今天在这里遇见有些出人意料。他微颔首,待船驶近了方温煦笑道:“巧得很,这里遇见了枢曹。”
钱之楚作了一揖,“早前听闻大人南下,没想到今儿有缘遇上。无巧不成书,若是大人不嫌弃,请移驾卑职船上,卑职略备薄酒款待大人。”
肖铎处世虽然圆滑,但绝算不上平易近人。这个钱之楚不过五品小吏,和他基本没有什么交集,见面点个头已经很给面子了,上船敷衍根本犯不上。朝中想和攀他交情的多了去了,个个邀约喝两杯,他岂不是得忙死?正打算婉拒,却见他整了整衣冠冲音楼满揖下去,嘴里没说话,神情却恭敬谦卑,看样子是知道她身份的。
一个从京里出来的人,若是没有途径余杭就对一切了如指掌,那么这个人的来历就值得怀疑了。毫不掩饰,说明不并介意别人究底,肖铎挑唇一笑,看来这趟金陵之行必然要有一番动静了。
船帮和船帮紧挨在一起,一抬腿就能过去。他四下里扫了眼,云尉和容奇的哨船也适时靠了过来。他悄悄比个手势让他们待命,自己先撩袍迈过船舷,这才转身伸了胳膊让音楼借力。
钱之楚立在一旁敛神恭迎,呵着腰往舱里引导,一面道:“卑职也是今儿到的南京,后来过了桃叶渡,听说打杭州方向有舫船过来,料着就是厂公的銮仪。到了金陵没有不夜游的,卑职心里揣度,就处处留了份小心。没曾想运势倒高,果然遇上了厂公。卑职从京里出来只带了两个长随,租借的船也狭小,厂公屈尊,切莫怪罪才好。”又来招呼音楼,俯首连说了两个请。
明人跟前原不该说暗话,肖铎既然登了船,就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舱前左右打量,画舫是单层,比他们的略小一点,也是直隆通的舱房,正中间两张对合的月牙桌,桌上供了酒菜,分明就是恭候多时了。他轻轻一笑,也不着急套话,只问:“枢曹不是在兵部供职么,这趟来南京是朝廷有差遣?”
钱之楚应了个是,“今年秋闱的武试早在端午之初就已经筹备了,圣上御极方两月余,对这趟的文武生员选拔很看重。厂公离京半月后颁布了旨意,今年不同于往年,并不单要布政使司上报的名单,各州府县皆设人员核查,卑职就是派到两直隶监管乡试的。”
朝廷有点儿风吹草动哪里瞒得过东厂耳目,他人在千里之外,京中大小事宜却都尽在掌握。皇帝打发章京们往各地督察他是知道的,不过钱之楚在那些官员中并不惹眼,关于他的来历,记档只标明他是隆化八年的两榜进士,为官三四载,是个老实头儿,因此擢升不快,落在人堆里几乎挑拣不出来。可照着今天的形势,这人似乎远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这倒引他侧目起来。他眼皮子底下也有漏网之鱼,说起来真是奇了!
他笑了笑,摇着扇子道:“圣上勤政,万民之福矣!往年是有些人才,碍于这样那样的问题白白流失了,如今朝廷下了敕令,对某些人总是个震慑。”言罢眼波在他脸上流转,曼声问,“咱家突然想起来,枢曹是江宁人氏吧?衣锦还乡、如鱼得水,难怪要在此处设宴款待咱家。枢曹当初是谁门下?回到南京后可曾拜会过南苑大王?”
钱之楚听了仍旧寻常的一副笑脸,站起来提着八仙壶给他斟酒,细长的一缕注入银杯里,缓声道:“卑职也是今日才到的,还没来得及入王府拜谒。不过说起监管,下月新江口水师检阅,皇上派了西厂的人来督办,这事厂公有耳闻么?水师检阅一向归东厂调度,如今突然这样安排,工部的人似乎颇有微词,可是具本上疏都被驳回,只怕批红也落入于尊囊中了。”
音楼转过眼觑肖铎脸色,心里有些怨恨眼前这个堂官。又不是什么好事,明知道东西厂不对付还捅人肺管子,这是为了挑起肖铎对西厂的不满,还是在他和朝廷之间制造鸿沟?连她这个榆木脑袋都听出他话里的机锋了,肖铎这样明白人能不提防吗?
肖铎却波澜不兴,优雅地捏着杯子小嘬了一口,“东西厂都受命于朝廷,为皇上分忧何论你我?东厂从成立之初起事无巨细,终归人手有限,疏漏是难免的。眼下西厂所领缇骑人数超出东厂,能者多劳也是应当。依枢曹的意思,难道有哪里不对么?”
钱之楚被他反将一军也不慌乱,朗声笑道:“厂公说得在理,卑职杞人忧天,似乎是有些钻牛角尖了。不过卑职的心思是向着东厂的,若是言语上有不足,万请厂公担待。”略顿了下又长出一口气,“不瞒厂公,今日来拜会厂公,也算不得巧遇,认真论,应当是受人之托。卑职在离京路上救了位姑娘,人站在厂公面前,厂公必定认得。”扭过头去吩咐小厮,“去知会月白姑娘,就说厂公到了,请姑娘出来一见。”
音楼听说是个姑娘精神立刻一震,打了鸡血似的伸脖儿朝后舱门上看,只见那红帷后的拉门滑过轨道,一双金花弓鞋踏进视线。往上看,是个姿容秀美的年轻女孩儿,至多十七八岁光景,雪白的皮色嫣红的嘴唇,叫侍女扶着娇弱无力的病西施样式。见了肖铎婉转叫声“玉哥儿”,两行清泪缓缓淌下来,立刻成了一株雨打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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