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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惊愚再度回过头去。
他望见府门外的街旁蜷曲着一个乞儿,衣衫褴褛,衣上处处血污,似方才被人痛打了一般。乞儿抬起脸,乱发下是一只如血的重瞳。
方惊愚怔愣住了,不但为那乞儿与兄长极似的脸庞,更为那眼瞳中的哀凉与伤悲,如一片无风的静海,其下埋藏着燐燐白骨。他望着方惊愚,宁静地流泪,便如方惊愚望着兄长淌泪一般。那泪如水银,如铁,如血,沉重无匹。那一刹,方惊愚的心膛似被他的泪撕碎。
鬼使神差地,方惊愚挣脱了兄长的双臂,自他背挣落下地。“怎了,惊愚?你要去何处?”方悯圣惊奇地问他。
“我要去救他。”方惊愚喃喃道,丧魂落魄似的,向那乞儿迈出一步。兄长捉住了他的腕节,敛起笑意,肃色道,“胡闹!快走罢,爹快来啦。他若来了,望见你这样使性子,非得笞你一顿不可。”
“那便让他扑挞我罢,我要去救人,非去不可。”
“你是怎了?你应当不识得外头那人罢?”方悯圣愕然地道,旋即却以相央的口气哀求道,“走罢,惊愚,咱们入院里耍去罢。总站在这里,身上都要被风吹凉啦。”
方惊愚回首看他,口气急了几分,道:“悯圣哥不会同我说这话,你真是悯圣哥么?他教我要扶危济困,救焚拯溺,不会如现在这样隔岸观火。”方悯圣却悲哀地望着他道,“那也当看时候,现在年景凄凉,我只是不欲教你看到外头人相食的惨景。为了你,我宁愿不顾及旁人。”
方惊愚却扭头往府外走,霎时间,他憬悟过来,这里果真是梦,是谷璧卫造下的囚笼。然而每走一步,他都心痛如割。百日红如淋漓浓墨,似锦似霞,在他身后盛放。日光金澄,烤得他背后暖洋洋。他身后的一切如诗如画,曾令他魂牵梦萦,只要一转首,他又能重投美梦的怀抱,再返桃源。
兄长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带着深厚的悲伤:“你要去往何方?外头的光景极坏,走出这府门,你会望见你的亲故早已惨死,你的部属为你肝胆涂地,而你却无能为力,你欲相帮的人受尽折辱,早欲投往阴府。惊愚,留下来罢。”
方惊愚却不回头,向着门外的乞儿走去,跨过槛木的一刹间,肃肃阴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嗅到了血气,感到臂上传来刺骨的裂痛,头疼欲裂,阵阵吟哦声自耳畔而起。他最后回首望去,方悯圣站在影壁前,斑驳日光漏下来,在其白衣上跳跃,如千百枚白日的碎片,粲然生辉。那是一幅他可望不可即的图画,又只可得见于梦中。
府门外的乞儿已不噎泣,而是仰首可怜地望向他,如无家可依的弃犬。方惊愚走向乞儿,握住了他的手掌。暖意在他们的掌心流淌,方惊愚看着他,胸臆中如藏蕴着万语千言,最后却只汇成两个字:
“楚狂。”
楚狂仰望着他,不哭也不笑,便如候着游子归乡一般,宁静地与他四目相望。若说兄长是他过去的整个世界,而楚狂便占据了他的现下,往后和来生。蓬莱、瀛洲、岱舆,他们曾历经万险千难,仿佛惟有生死才可将他们剥离。
“殿下不愿待在此处,却要同我一起走么?”良久,乞儿轻轻地道,小心翼翼,像是怕扬声会惹恼他。
方惊愚点头:“是,我既说过了,要同你一起共赴血海刀山,便决不会食言。”
楚狂破涕为笑。他回握住方惊愚的手,十指紧扣,并不放开,如两块融化的饴糖黏在一起。他最后希冀地道:
“我等你。”
方惊愚想,这句话他大抵已想吐露已久了,也在暗处等了许久了,楚狂便如埋于土下的蜩虫,等了约莫三千六百五十余日才能重见光明。在握住楚狂腕节的顷刻间,剧痛如电般窜过全身,世界开始溶解破碎,切口锋利而新鲜,美梦褪去绮丽的色彩。
方惊愚向着黑暗坠落,却捉住楚狂那只脏污的手,死死不放。破碎的美梦里,方悯圣在他身后哀怜地道:“惊愚,留下来罢,这里才是你眷怀的桃源。”
最后一刻,方惊愚对身后的兄长轻声道:
“不,悯圣哥。梦醒之后的所在,才是我的桃源。”
————
岱輿阴风蔽天,黑潮铺地。一只巨大无伦的泥球触角乱摆,横亘在天地间。
触角如细密根须,缠卷着一位皂衣青年,合住眼,如陷入深眠。泥丸上密匝匝的眼眸睁开,散发着慑人心魂的幻光,紧盯着那青年。
谷璧卫心里欣喜,常人若直视他的眼眸,便会沉溺于他所制造出的幻象,不可抽身,方惊愚现下便是如此。触角鼓动,慢慢纠缠住青年的身躯,将他往黑水底拖去。方惊愚会溺毙在他所造出的桃源里,再不醒来。
然而正当此时,皂衣青年双眸忽启。
一寸、两寸,那被触角缠结的臂膀缓缓抬起,谷璧卫大骇,他望见青年裂眦切齿,自黑水中拔出毗婆尸佛刀。刹那间,如有龙鸣出匣,玉虹贯空,触角齐刷刷断去一片。谷璧卫发出不可置信的尖啸:
“为何……为何你能自本仙的梦境中脱身?”
方惊愚怒吼:“你那梦境算什么?拿别人做消遣!我要救活着的人,才不会耽溺于往昔之事!”
毗婆尸佛刀如月练,顷刻间将万千触角碎剪。皂衣青年直跃而上,无数触角如枯藤,无力地自他身上剥落。谷璧卫一面尖啸,一面嘶声笑道:“没用的,你再将在下如何片成碎屑,也寻不到在下的一滴血——”
方惊愚不管不顾,埋头猛劈,顷刻间如雨刀光落在谷璧卫身上,一阵爆响后,黑浆四溢,巨大的泥丸被斩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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