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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柔的声音道:“瞧瞧你,不自量力的小子,你以为你是锄奸惩恶的英雄?正是因为你横出风头,方才教几位无辜之人丧命。”过了片刻,他道:
“跪下罢,替我引辇。”
良久,在众人惊遽的目光中,方惊愚放松紧攥的拳,缓缓跪下。
茫茫白雪里,他像一块漆黑的顽石,冷硬而坚毅。然而当他拾起铁链时,他却道,“国师大人,在下请您放了这些舆隶。”
一声叹息自帷帘后传来,“真是死性不改……”
“您的车驾,凭我一人之力即可牵动。”方惊愚斩钉截铁道。
国师沉默片刻,笑道,“好,好,倒是个狂妄的小子。”他对阍吏道,“自此处到蓬莱仙宫共五里路,让他一人来驮这车辇。”
阍吏们将铁链解开,放走脏污的舆隶。舆隶们连滚带爬地躲到路边,连连叩首。一条条链子落在方惊愚身上,枯藤一般将他锁起。方惊愚沉默无言,负起铁链就走。沉重的银舆再次拉动,尘头大起。车毂沉闷作响,像巨兽的轰鸣。
阍吏们惊奇地看着这个青年。他的身躯瘦削却有力,竟能凭一己之力驱动数十人方能拉动的银舆。但他看起来也绝非轻松:银牙紧咬,额上沁汗,血珠从伤痕累累的手掌上垂落,坠在雪地里,如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大雪纷纷,银舆在莽莽白雪里拖出两道车辙。从街市到仙宫,方惊愚几近走了两个时辰。
蓬莱仙宫由水精造就,墙柱莹澈,地浮雰霭,顶现紫烟,其间置数只千钧熏笼,温暖如春,蓬莱只有此处不受苦寒侵袭。待走到仙宫门前时,方惊愚已两手血肉模糊,脸色惨白如雪。他放下铁链,四体僵硬,充作骨骼的龙首铁遇寒则更冷,他的身躯仿佛被冰棱贯穿。
皂帷后,那阴柔的声音轻慢地道,“方家小子,你能一人将车辇带至此,确是出乎我所料。但这却不算完。”
“国师还有何见教?”方惊愚的舌头仿佛都被冻得麻痹,他淡淡道,“在下甘愿领罚。”
“我尚是慈悲为怀,不忍看你这等青年才俊受重责。然而你先行阻道,有错在先。是琅玕卫对你过于溺爱,教你不曾尝过风雪滋味么?你在此跪上一天一夜罢,教你的头脑好好冷静一番。”国师道,“只是,若你拿奸耍滑,少跪了一刻,便会有一位舆隶因此而丧命,明白了么?”
方惊愚用力咬住了臼齿,半晌后揖道:“是。”
白雪飘萧,朔风鼓荡,缁衣青年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
大雪将他的身躯掩埋,他变作了一个雪人,身躯中的血液仿佛被尽数凝冻,龙首铁冰寒彻体。意识昏沌间,方惊愚忽而想起“山魈”陈小二曾神色疯狂,对他喝道:“蓬莱已然腐朽,如无根之木!”
陈小二说得不错,蓬莱这株仙木在吸食着黔黎血肉,怎会有根?他早知此地民瘼深厚,百姓冻毙道旁,咬噬草根,妻离子散,可与此同时,蓬莱宫里暖热如春,仙家锦衣华饰。
他又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依偎在兄长方悯圣的怀里,兄长微笑着,面容在日光里朦胧,为他念起《周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蓬莱便如昏浊之河,危亡无日,他能等到其水浪清泚之时么?
雪落纷纷,天地如窀穸,死寂无声。极寒与极热的尽头如出一辙,皆是无尽的痛楚。方惊愚只觉自己似被铁鞭通身抽打,仿佛身躯开始溃烂,血却凝固于其中,流不出来。
不知过了许久,阍吏喝道:“时辰到了,起身罢!”
他艰难地起身,却又摔倒在地上,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他尝试了几回,终于爬起,慢慢远离蓬莱仙宫。走回清源巷的路上,他忽而望见道旁乌沉沉的一片人影,像一片瘴雾。原来街坊的百姓们走出门来,安静地分立道旁,一双双惊惶不安的眼望着他。
看来他将国师的银與拉至蓬莱仙宫这号事已然人尽皆知。方惊愚喘着气,额上烫如火烧,踉跄而行,已然无力遮掩他的狼狈。他的腿像是冻坏了,几乎毫无知觉。忽然间,他有些理解“阎魔罗王”了,若“阎魔罗王”也是被人轻贱的與隶之一,定会不择手段欲要逃出蓬莱。
人群寂静无声,黔首们目送着他前行,无人敢上前助他,因他是激怒了国师的人。有熟识的街坊欲上前给他递食水,却被他摆手拒绝。
方惊愚摇摇头,“别过来,你们会被连累的。”
于是人群如静默的潮水一般后退,只是他们的目光由惊惶化作了哀伤。
方惊愚继续向前走着,道旁的人影渐而稀疏。他的步子趔趄,像一个方学会走路的孩童,于是他也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年幼、不安而弱小的孩子,因手脚无力,只能在地上一点点爬挪。那时,方家的下仆亦会轻贱他,每日给他递来的饭食冷硬发馊,甚而倾在地上,像呼喝野犬一样唤他来吃。而他只得如一条小虫儿般伸舌去舐地上的汤渍。回想起那时的日子,他只看到了一片苦寒。
真冷啊,那时如此,现今亦然。
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方家小院,门扉未锁,黑洞洞的一片,方惊愚的心亦晦暗了下去。莫非他那不安的预感真的应验了么?被押在小院中的凶犯露出了獠牙,害了小椒性命后潜逃?即便他未伤小椒性命,仅是逃之夭夭,那丫头这些日子岂不是也该食不果腹,成天啼饥号寒?
怀着不安的心,他走进小院,四下里静悄悄的,可下厨的墙洞里却透出一星火光。
方惊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走到门边时,只听得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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