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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见了那方家仆侍,当即似叼了肉骨头的狗,谄媚地笑:“您来得正好。小的正恰逮得一位小贼,他窃了棚中的一枚玉扳指,正盘问他呢。”
仆侍冷冷的目光落在方惊愚身上。
店家甚会察言观色,赶忙又问道,“这小贼号称自己是方家公子,这话该不会是真的罢?您知他是谁么?”
仆侍道:“他是方家的下人,新来的杂役。”
方惊愚愕然,旋即捏紧了拳。他知道这些仆役素来不拿他当人看,没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扯这等谎话,不认他作方家人。
店家当即喜道:“好,好。看来果真是这小子方才在乱嚼舌头,既是新来的,约莫还未来得及经管家管教,这活儿便教小的包办替代罢!”说着,他又提起笤帚,便要往方惊愚头上揍去。
然而此时忽有一道清喝声传来:
“慢着!”
店家吃了一惊,放下笤帚,转身望去,却见一位竹纹锦衣少年站在面前。那少年戴一只丝质眼罩,眼罩后隐现几道爪痕,秀拔倜傥,皎如玉树,正是方悯圣。方悯圣眉头紧攒,显是在按捺怒意:
“别动他,他是我弟弟。他拿了什么物件?我按十倍价以偿。”
店家见了方悯圣,认得他那衣上的竹纹和那被虎爪挠瞎的一目,忙不迭打躬唱喏,满脸堆笑道,“说哪儿的话!既是方公子的弟弟,便是小的过错了。这玉扳指便送予您罢。”
方悯圣却摇头,一面从店家手里接过那黄澄澄的玉扳指,一面自怀里取出顺袋,“是舍弟偷窃不好,有错在先,我替他赔礼道歉了。”他掂了掂那扳指,又道,“这是雁器罢,顶多值三十文。”
店家登时汗流浃肤。方惊愚愣了一愣,那奸诈狐狸竟诓了自己,说那扳指值二两银子!
方悯圣自顺袋里摸出二两碎银,给了店家,道:“还是按这个数给罢。”于是店家诺诺连声,捧着那银子喜气连天地走了。
方惊愚咬牙切齿,低着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感到满街人讥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火辣辣的。兄长这时却蹲身下来,将他背上背,道:“别怕,我们走。”
“嗯。”方惊愚将脑袋埋在兄长的肩上,噎塞着应声。他感到两种目光落在他们兄弟身上。凡是赞美的、欣赏的,都被方悯圣引了去,唯有那些厌恶与鄙弃的视线长长在自己身上停留。
回到府里,方悯圣将他背回自己的厢房,放在榻上,用巾子揩净了头脸,往伤处抹了些木丹麻油膏,以责备的口吻道,“怎么去偷东西了?若有什么想要的物件,我替你买,何必做这等事?”
方惊愚抿着唇,倔强地撇过脸,半晌,蚊子哼哼似的嗫嚅道:“可我没钱……买你的生辰贺礼。”
方悯圣睁大了眼,旋即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原来是为这事!但往后你不许再偷盗了,懂么?”方惊愚点了点头,于是兄长拿起那假玉扳指,左右把玩,方惊愚有些看不下去了,噘着嘴道,“那是西贝货。”方悯圣却将玉扳指套在手上,爱不释手的样子,道,“假的又如何?有时假的倒比真的好呢!”又说,“谢谢你送的这扳指,我会永远带在身边。”
“永远”这个词对于方惊愚来说甚是沉重,听了这话,他不禁瞠目结舌。
然而方悯圣果然践诺。他日日戴着那玉扳指,非但是练射艺时戴,吃饭睡觉时也戴,仿佛那扳指长进了肉里。方惊愚打心底里高兴,他觉得兄长若有了那扳指,习练白矢时引弓都有力了几分。方悯圣也在练罢参连后的一日去寻他,笑眯眯地对他道:
“你送了我一样好礼,我也要送你一件。‘礼尚往来’,方是君子之道。”
说着,兄长自怀中取出一只斑竹绣帕裹起的布包,一层层打开,只见布包里头并排放着一对羊骨管,上开八孔。方悯圣道:“这叫‘筚篥’,是边军里常用的乐器。”
他取了一根,吹给方惊愚听。那声音凄厉悲凉,像沙雁的哀鸣。方悯圣背着方惊愚来到马棚前,躲在草丛里铆足了劲一吹,登时马嘶声不断,马蹄乱蹬。
兄弟俩见此滑稽之景,捧腹大笑,方惊愚心里竟也生出一些恶作剧的快感。方悯圣道:“这玩意儿常被牧民们用以指挥马匹,若是听惯了的马尚且服帖,听不惯的便会尥蹶子。你拿着罢。”
方惊愚接过另一管筚篥,小心地捧着。方悯圣道,“这还能吹出乐曲呢!你留着习乐罢。”他奏了一支曲,凄凄切切,每一声都像是钝刀子一般往心上割,听得方惊愚不自觉地落泪。吹罢后,方悯圣道:“这叫《离别难》。”
方惊愚有样学样,放到嘴边吹了一两声,却似锯木般凄厉难听,惹得马厩里嘶声大起。兄弟俩笑得前仰后合,方惊愚赧道:
“马儿都嫌我吹得不如悯圣哥哩!”
方惊愚运炁慢慢熟稔了些,能走跑了,只是时不时会跌跤,膝上满是淤青。闲暇无事时,他便跑到武场里,捉着木剑挥舞,争着要与方悯圣过招。方悯圣没法子,也同他有模有样地来往。方惊愚暗暗记下了许多招法,然而心里记得,手脚却似被无形的绳索缚住了一般,使不出来。
练得倦了时,他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望见方悯圣坐在一旁盘剑,漆黑的独目低垂着,像莹润的墨玉,遂好奇问道:
“悯圣哥,当初你是怎么同那猛虎搏斗的?”
方悯圣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似的,怔怔地抬头。
“就是你那只眼睛,不是在同老虎厮打时受了伤么?听闻你那时不过学岁出头,却敢同那猛兽斗狠,真是比那些吃了‘仙馔’的仙山吏们厉害上不知多少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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