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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蓬莱史书将白帝描绘作一个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暴君,他又怎可不能忠于那位君王?
然而此刻,男人只是摇了摇头。
“仙山卫是为君所用的利刃,君王是谁,便会效忠于谁。”
靺鞨卫深深望了他一眼,目光中别有深意。
密谈一直持续到深夜,靺鞨卫与琅玕卫相别。青衣仆侍引着老头儿走过双面空廊,却隐隐约约听得一阵嬉笑声。靺鞨卫抬眼望去,只见夜色幽悄,声音似从内院里来,于是笑着对仆侍道:
“是悯圣在玩闹罢?小老儿许久未见他了,带我去瞧瞧他罢。”
仆侍欲言又止。内院里平日不许外人走动,然而靺鞨卫乃位高权重的仙山卫,且年年予方悯圣利是钱,两家时时往来,若将其阻在门外,却也不大像话,思前想后,还是带其入了内院。
只见东厢房里仍燃着灯,破子棂窗里映出两个嬉闹的身影。靺鞨卫听到一阵轻快的笑声与拨水声,像清晨的鸟哢。
老头儿走过去,鸡皮似的面庞上先堆出慈眉善眼的神色,唤道:
“悯圣哇,伯伯来瞧你啦!”
屋内的欢笑声忽而止歇,过了半晌,门扇被半推开。一个少年的身影映入靺鞨卫的眼帘。那少年齿白唇红,独目犹如点漆,发丝披散着,滴着水,身上裹一件微潮的里衣,见了他后微笑道:“陶伯伯怎的来了?我这般衣衫不整地来见您,倒也是失礼了。”
靺鞨卫嘿嘿笑道:“这不是许久未见,伯伯想念你了么?你在泡着汤罢,倒是我打扰你啦!”说着,他从袖里拿出一小包莲子糖,塞进方悯圣手里,连连道,“吃糖,吃糖。”
方悯圣毕竟不过十三四岁,依然少年心性,见了糖后满心欢喜,道谢着接过。靺鞨卫又道,“我听你屋里似还有旁人的声音,是谁在同你一块儿玩?”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后,方悯圣浑身一颤,这动作自然未逃过靺鞨卫的眼睛。方悯圣眨巴着眼,笑道,“没——没什么人在,我胡乱自言自语呢。”
然而靺鞨卫眼力够劲,望见房中摆着一只浴斛,一个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躲在其后,于是便笑道:“悯圣呐,你小小年纪,竟也学会金屋藏娇了么?还不给伯伯引荐一下?”
方悯圣没法子,只得道,“是姆姆家的小囡,我见他模样灵动可爱,便留在身边教养教养。”
方惊愚探出脑袋,一副怯弱模样,身板细弱,骨头瘦棱棱地在皮下凸起,便似一档算盘珠子,他拤着方悯圣的腿,不肯松手。方悯圣道:“他不常见人,也不大识礼数,伯伯见谅。”
靺鞨卫笑道:“果真是个模样周正的娃儿!”他虽这样说,心里却已猜到了七八分,这恐怕便是琅玕卫家的次子了。他听闻琅玕卫对那次子冷落之极,并不朝明养蓄,一心只扑在栽培方悯圣上,果真今日一见,便觉那孩子瘦如秫秕木柴,可怜伶仃。
靺鞨卫别过方悯圣,随着青衣仆侍一齐往府门处走。一面走,心里一面咀嚼着同琅玕卫相谈时的言语。琅玕卫尚对先帝念念不忘,表面虽对圣上恭顺,然而却藏有异心。
他的思绪如风中游丝,顷刻间便飘到了方悯圣身上,脑海里瞬时勾勒出那少年的身影。那少年冰雪聪明,是武学上的旷世奇才,十八般武艺一点便通,剑术尤然超群绝伦,令世人为之倾倒,便如一颗降世明珠。这般璀璨的光华,让靺鞨卫瞬时想到了一人。
白帝姬挚。
同样的年少成名,同样的坐拥盖世之才,同样的飒爽英姿。方悯圣年纪轻轻,便敢同猛虎相搏,救下仙家性命。白帝也一样头角峥嵘,持毗婆尸佛刀征战四野。
突然间,似有电光照彻心野间。靺鞨卫浑身震悚。
种种光景忽而掠过眼前。如铁山一般坐着、在烛光里沉默着吃酒的琅玕卫。曾与白帝一齐奋身陷阵的岁月。在蓬莱仙宫里被斩落剑下的那位暴君。下落不明的遗孤。仍在蓬莱里逃窜的天符卫。方家的两个孩子,一人甚孚众望,一人备受冷落……
零零碎碎的画面忽而拼接在一起,一个可怖的预想突而涌上心头。
靺鞨卫猛然停住了步子。
数日后,一匹瘦马冲破风沙,步入荒田孤村中。
村里闲田甚多,无人耕种。水塘上结了一层厚藻,浮着断梗疏萍。丹枫树红如残照,带着一种萧瑟的凄凉。
一位着麻布直裙的农妇正在田里锄草,年纪约莫五六十岁,她直起身子,却见一匹瘦马停于屋前。自马上跃下一个瘦骨如柴的小老头,佝背如猿,却着一身华贵的直领缭绫衣,背负褡裢,腰悬一枚大如巨栗的靺鞨玉。
见了那玉饰,农妇震悚不已,身子抖得如搁浅的鱼儿,放了镢头,在浅水里下拜。“见过仙山卫大人,见过仙山卫大人……”
小老头哈哈一笑,上前扶她起身,“起来罢,不必拘礼,我不过来此地闲晃,解解乏罢了。”农妇抖抖索索,慌忙延请他进屋,烧水泡了荈本茶,滗了茶滓,垂手侍立一旁。靺鞨卫环望四周,但见这屋子虽是竹编门、烧土块铺地,甚是简陋,却整洁无尘,屋里一套红酸枝木椅凳虽常见,然而木质紧实,也要费好些价钱,足见这户人家已不愁饥苦,有了些家实。
于是靺鞨卫吃了一口茶,笑容可掬地问:“我听闻你往时曾在琅玕卫家做过工,是么?”
那农妇听了此话,神色大变,看了她那神态,靺鞨卫心里的疑惑反得了证实,遂抱着手笑道:“是琅玕卫方老弟给你下了封口令么?不打紧,我同方老弟相厚,常说私话,你照实答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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