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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堪暮色将至,遍野火把点燃,赵军攻势仍是一浪高过一浪,其狠勇之势压得剩余三万多秦军眼看是支撑不住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石长城出动三万余步军喊杀攻来,秦军营垒顿时被两边的红色巨浪淹没。王陵披散着长发挥舞着长剑血狮子般跳出壕沟嘶声呐喊:“老秦兄弟们!死战了!杀——”瞬息之间,所有秦军将士都放弃了器械跳出了壕沟,挥舞着刀剑长矛开始了最惨烈的直面搏杀。
恰在这万分危急之时,战场形势又一次发生了骤然变化!
还得从南线主战场说起。大军据守要隘而困住赵军主力,秦军将士都是一片欢腾。白起却没有丝毫懈怠,立即向全军颁布了一道训令:“困兽之斗,历来兵家所畏,故有围师必阙之古训。今我将士围此五十余万大军,实是圈猛虎于咫尺之内,与虎谋皮,何能轻乎!今晓谕我三军将士:真正血战,自此始也!但有懈怠轻慢忘乎所以,军法从事。”训令一出,大军无不肃然生出戒惧之心,秦军上下又是整肃如故。对斥候连番密报做一番思虑之后,白起昨夜在狼城山洞穴幕府第二次聚将,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整整部署了一个时辰。部署完毕,白起又一如既往地与几员大将做了单独商讨,四更时分方才散帐。
正午时分,赵庄大军两路出营杀向秦军营垒。谁料前军开出不到两里地,便遇秦军主力大军迎面隆隆开来。西面老马岭前是“王”字大纛旗,南面丹东河谷是“蒙”字大纛旗。秦军开出营垒迎战,分明是不想被赵军堵在营垒之内。赵庄也是百战大将,一见秦军阵势,便知今日必是死战,立即下令:“两路大军分头迎击秦军!绝不使秦军主力越过长平关!”一时战鼓大起,两军四路在长平河谷展开了暴风雨般的恶战。
大战一开,白起登上了狼城山望楼。白起的部署是:南路蒙骜大军猛攻赵军,西北王龁大军只需顶住即可;王龁大军须分兵六万突破赵军,北上增援王陵营垒。白起对王龁说得很是清楚:此战之要在王陵营垒,赵军南线主力出动,真实图谋在于封堵秦军主力不能北援;秦军不守营垒而出阵,是摆脱被锁营垒之困境,保持快速增援之可能;唯其如此,秦军之要害不在长平谷地击败赵军主力,而是全力突破赵军阻截,保得王陵营垒不失,从而久困赵军。之所以要王龁分兵,是因了王龁一军以猛勇见长,冲锋陷阵势不可挡。然则眼见一个时辰过去,王龁铁骑竟硬是不能突破赵军的骑兵大阵,白起渐渐便皱起了眉头。王陵营垒所处河谷狭窄,虽利于防守,却无处囤积重兵,巩固这道要害营垒的唯一办法,是随时保持重兵增援。目下看来,显是到了最要紧的时刻,赵括亲率十五万大军轮番猛攻,王陵纵是死撑,只怕也到时候了。
“禀报武安君:王陵营垒告急!”中军老司马一指望楼下急速摆动的一面红旗,锐声急喊,满脸青筋都暴了起来。
看看红日西沉,白起脸色倏地一沉:“下令桓龁部立即出动!”
“嗨!”老司马立即急速转动望楼上的一面大红旗,这是秦军对总策应大军的紧急号令。与此同时,白起已经快步下了望楼飞身上马大喝一声:“铁鹰剑士出动!”一马下山,幕府山岭的三百铁骑已飓风般卷了下来。到得山下大营,桓龁的五万铁骑已经隆隆去了。白起一马当先,带着铁鹰飞骑衔尾急追上去。
赵庄大军正与秦军主力死死纠缠,却见侧后烟尘大起,心知不妙,却根本无力分兵,竟眼睁睁看着黑色铁骑怒潮般掠阵北去了。在赵军一分神间,王龁一声怒吼带领所部铁骑奋力冲杀,瞬间突破赵军防线,秦军漫山遍野冲了出去。赵庄大急,一声断喝,立率一彪骑士硬插过来,又死死堵住了秦军后队。如此这般冲冲堵堵,王龁部铁骑陆续冲过赵军的大约也有三四万之多。赵庄本想分军尾随追击,又被蒙骜部的几万步兵绕道侧后结阵拦截,密集箭雨呼啸而来,正面又是步骑混战,双方谁也不教对方脱身,几十万大军死死混战纠缠在了一起。
桓龁大军风驰电掣般杀到北战场时,恰逢赵军南北会合攻入壁垒之际。桓龁遥望秦军旗号湮没,便知大事不好,一声大吼:“死战号角!”身边三十多支牛角号短促激烈地凄厉响起,这支一直没有参战的生力军排山倒海扑向了营垒。赵括五万铁骑本已在攻垒步军之后布好阵势,却硬是抵挡不住这黑色洪流般的冲击,堪堪从背后卷上掩杀,却恰逢白起的铁鹰飞骑队狂飙般杀到。这三百骑士是秦军中真正的重甲骑士,人各重铠面具,马各铁甲护身,人手一口特铸的十五斤重剑,但在平川冲锋,便是当者披靡。更有奇特处,这支铁骑既无旗帜,又无号角,也不喊杀,只是展开队形山岳般向赵括中军大旗压来,实在令人惊骇莫名。
赵括本在号令骑兵全数从秦军之后向营垒掩杀,以与步军夹击桓龁铁骑,陡然听得山坡千骑将军一声高喊:“百人队护持山丘!千骑队随我截杀!”赵括转身一看,一片凶猛的黑色浪潮正无声地向这座小山包压来,一看气势便知这是秦军赫赫大名的铁鹰锐士。骤然之间赵括热血沸腾,举刀大喊:“全体上马!截杀铁鹰骑士!送他们去见白起!”飞身上马挥舞战刀率领最后一个百骑队冲下山来。
为将以来,白起但上战场,从来都是铁甲面具无旗号不显露主帅身份。也是每当此时,战场全局已经不需要他来号令,最需要的便是他这支铁鹰锐士队的冲锋陷阵。行伍之时,白起便是军中猛士,十五斤重剑是他为铁鹰剑士特铸的兵器。这支铁骑上阵,从来不需要整体号令,寻常都是单人独骑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直到完全杀光身边对手。今日对手却是赵军,白起在路上只大喊了一声:“今日战场三骑阵!”便算部署了面临最强对手的战法。
赵括的千人飞骑也全部是赵军一流骑士,其坐下战马更是天下绝无仅有,况且兵力又超过白起两倍有余,便在山下四面包抄与铁鹰骑队硬碰硬搏杀起来。赵军飞骑队以轻猛见长,秦军铁鹰骑队以重甲见长,更兼双方主帅都在阵中,双方将士也都是第一次遇到势均力敌之对手,便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搏杀。赵军飞骑虽多,怎奈铁鹰剑士的三骑阵配合得流畅有如神妙机关,威力有如绞杀机器,饶是赵军飞骑十对三也占不得先机。而在秦军铁鹰骑士看来,赵军飞骑直是天上流云,眼看在你身边,四尺特长剑一伸却没了踪影,收剑回身之际,他却又如影随形般杀到,若无演练精熟的实战配合,还当真难以抵挡这支眼花缭乱威猛凌厉的骑射劲旅。
在这半个时辰的搏杀中,猛将王龁率领的四五万铁骑陆续赶到。一看铁鹰骑队缠住了赵括飞骑,毫不犹豫地全数扑向攻垒赵军。先到的桓龁铁骑虽则是生力军,兵力毕竟只有赵军四成;赵军兵力虽优,却是激战半日且伤亡惨重,如此两军在营垒上下展开了反复纠缠厮杀,一时谁也无法得手。及至王龁大军陆续杀到,情势立时大变,秦军立即反守为攻,两个冲锋便将战场推到了营垒以南。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虽有中秋明月,战场之上也是朦胧无边。赵括虽在战阵之中,心却在营垒攻防,见王龁大军杀到,飞骑出阵驰向步军边缘大喊:“退兵!骑兵冲杀!步军先退!”听得赵括公然号令,铁鹰骑队便有三骑冲杀出战阵飞驰到王龁大旗下。片刻之间,秦军号角大响,步骑大军列阵于营垒之南,不冲杀,不追击,竟眼看着赵军撤回了长平关以南。
秦军点起火把清点战场,营垒守军战死五万余,其余两万步骑人人浴血重伤。当兵士将一具血人抬到王龁大旗下时,白起骤然掀掉面具,大喊一声:“王陵!”将血人抱了起来。血人却龇着白牙嘶哑地笑了:“武安君,狗日的赵军,果然有种,杀,杀得来劲……”一语未了,昏厥了过去。
见军医紧张救治王陵,白起对王龁低声下令:“立即调遣蒙骜八万步军来替换王陵,桓龁铁骑补充蒙骜兵力,桓龁代替王陵守垒,接防妥当后,你部回老马岭。”王龁领命之后,白起立即召来桓龁一阵秘密叮嘱,桓龁所部铁骑立即从营垒河谷偃旗息鼓地北上了。
白起回到狼城山洞穴幕府时,天色堪堪放亮。刚刚咥完一顿军饭,老司马匆匆进来禀报:嬴豹桓龁两部夹击,石长城营垒已经攻陷。
“好!”白起猛力拍案一声长吁,“此战已是六成也。”
六车城大坚壁白起说阵法
石长城营垒陷落的消息传到长平,整个赵军大营都沉默了。
赵括立即下令赵庄带领两万步军进入长平关做大搜索,看能否有意外发现。然则三日过去,两万士卒搜遍了民居、仓廪与所有房屋,最后掘地三尺,也只寻刮了十来车仓底土谷与一些早已经风干如铁且爬满了蚂蚁的兽肉。这长平关原本是韩国上党的十七座城堡之一,因处上党腹地冲要,自然有囤积军粮的大仓。但在秦国夺取河外渡口之后,上党的河内后援基地野王成了一座孤城。韩国眼看上党难保,停止了向野王输送粮草。韩国早成贫弱之国,其上党驻军历来只有两三月粮草储备。在冯亭周旋将上党献给赵国的那段时日里,十七座城堡的粮草已经是难以为继了。及至上党交接,韩国的上党民众悉数接受赵王赐爵一级,全部迁徙到了赵国腹地,上党的冲要城堡便没有了士农工商诸般庶民,全部成了大军驻扎的军营。到了秦赵两方百余万大军进入上党对峙的三年期间,更连最是靠山吃山的猎户药农都流奔异乡了。此等城堡,如何有暗藏粮草之奇迹?
这些实在算不得军粮的土谷铁肉,赵括也下令交付辎重营严加保管,只供断粮之重伤士兵日每一餐。此事安顿完毕,赵括下令清点全军随身携带军食。整整查了一天,赵庄与军务司马报来的结果是:目下全军活口三十万人,大约一半将士随身军食可保三日,有七八万人大约可保两日,有五六万人仅余一日军食,还有两三万人已经断粮,全部伤兵三日前已经断粮。
“伤兵食量小,为何断粮反而早?”赵括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行伍生死交,伤兵军食,都让给能打仗的弟兄们了……”赵庄哽咽了。
“还有,”军务司马嗫嚅着,“方才之数,都是以日每一餐计。”
良久默然,赵括拿开了捂在脸上的双手,咬牙切齿道:“升帐聚将!”
大将聚齐,赵括站在帅案前只凛然一句:“三日连番大战!拼死突围!诸位以为如何?”大将们没有丝毫犹豫同声一喊:“追随大将军!死战突围!”赵括立即做了部署,事实上,突围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北出死战,打通王陵营垒与石长城营垒,再东夺滏口陉出太行山。部署完毕,将领们匆匆回营连夜备战去了。
一连三日,赵括三十万大军全部出动,分成两部背靠背大战:南部赵庄阻截秦军,北部赵括猛攻营垒。然则,不吃不喝不扎营潮水般猛攻三日三夜,仍然不能攻陷秦军壁垒。到了第三日深夜,饥肠辘辘却又灌得满腹河水的赵军士卒遍野瘫卧,再也无力发动攻势了。赵括长叹一声,下令回军。说也奇怪,赵军退兵大锣一响,南部秦军立即收队让道,不做任何追杀,任赵军大队缓慢地蠕动去了。
三日大战,赵军战死十万余,全部活口二十余万,人人带伤。
赵括自己也是身中三剑,头上裹着大布,臂膀吊着夹板,却咬着牙走遍了二十多处营地。所到之处,躺卧在枯黄草地上的士兵们,都只是木然地望着这位形容枯槁的大将军,不期然号啕大哭:“大将军,兵娃子不怕打仗,就怕饿死人啊!”赵括总是硬生生挺着自己,嘶声安抚着这些曾几何时还生龙活虎的精壮后生:“弟兄们,挺住了!赵王正向列国求援,天下战国不会看着赵国大军覆灭。撑持得些许时日,赵括定然领着弟兄们回到赵国,重振雄风,向秦人复仇!”士兵们都只静静地听着,再也没有了气力慷慨激昂地回应了。
这一日,赵括拖着疲惫已极的身子回到行辕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卫士们要他骑马,他却摇摇头:“战马也没了粮草,还要驮着我等冲杀,教它们歇歇。”卫士们要抬着他巡营,他笑了:“伤兵都要打仗,有人抬么?”固执地自己走路了。原本贵胄公子,动辄高车驷马,赵括何曾有过如此艰难的徒步生涯?一日半夜走下来,伤口火辣辣疼,身子酸软沉重得直是要瘫倒。当那个少年兵仆为他洗脚时,捧着赵括满是血泡的一双瘦脚,哭得话也说不出来了。赵括蒙眬瘫倒军榻,一个呼噜却又猛然坐起:“来人,立即请赵庄将军。”
赵庄匆匆来了,见赵括肃然端坐在帅案之前,惊讶得连参见礼节都忘记了。赵括却只一摆手请赵庄席地坐在了对面,淡淡一笑道:“我军粮尽兵疲,秦军却不攻我,将军以为其图谋何在?”赵庄思忖道:“秦军虽则困我,却也是伤亡惨重,显是不想逼我军做困兽之斗,只要生生困死我军……除非,我军降秦。”赵括冷冷一笑:“王龁好盘算!只可惜还没到山穷水尽处,我还有一法撑持,力争拖到战场外有变。”“上将军是说,拖到列国援兵来救?”赵庄兴奋得声音都变调了。“正是。”赵括沉重道,“举国之兵皆在长平,赵王安得不心急如焚?平原君定然也在列国奔走,我军将计就计,以拖待变。若撑持得到那一日,诚赵国之大幸也!”说着一声粗重喘息,“我军首战大胜后,平原君回邯郸报捷未及归来,此不幸中之万幸也!否则,我军无救了。”
“上将军但说,何法可固守待变?”
“车城圆阵。”
“车城圆阵?”
“正是。”
“闻得这是孙膑阵法,早已失传,上将军如何通晓?”
“人言赵括熟读天下兵书,当真汗颜也。”赵括淡淡一笑,百味俱在,“少时曾得《孙膑兵法》一读,与老父论争车城圆阵之效用,至今言犹在耳……”骤然之间,赵括眼圈红了,“老父言说,此等阵法唯守不攻,绝地之用也;孙膑生平未曾一试,实效如何,谁也不明……如今我军已是绝境,赵括也是尝试,将军多有实战,若以为可行则试之,否则……”赵括骤然打住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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