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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举殿臣僚大是不悦。这张禄未免太危言耸听了,秦国如何便有了危难之期?当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驳,急切之间却又无由开口,话虽刺人,哪句却不是言之凿凿?一阵粗重喘息,大殿又静了下来。
“秦国危局因由何在?”范雎丝毫没有因为朝臣变色而气势稍挫,慷慨激昂道,“其一在法治日渐松懈:庙堂开裙带之恶风,权臣开实封之恶例,朝局行无功之封赏。倏忽四十余年,秦国变法之根基,已滑入复辟之边缘。其二在军争不务实利:南郡之战固夺楚国腹地,然则却不能供我兵员粮货,欲行秦法却鞭长莫及,竟成秦之鸡肋也。阏与之战、纲寿之战,更是劳师千里损兵折将,大损强秦声威也。”
这番话更是惊心动魄。根本处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两个人——宣太后与武安君。宣太后摄政三十余年,除了阏与之战与任用四贵,倒实在是在秦国朝野留下了善政声名。更重要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爱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无视秦王之尊严。然则,更出人意料者,却是对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战的指斥。以白起之军功声望与洁身自好,几乎没有一个大臣能够挑剔,更何况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话音未落,所有武臣倏然变色。
“人有痼疾,安得讳疾忌医也?”秦昭王悠然一笑,“先生但开药方无妨。”
有此一言,大殿顿时平静下来。秦王尚不计生母被责,臣下何得有说?
“谢过秦王。”范雎一拱手江河直下,“秦国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当此之时,秦国当重申以新法为治国理民之根本,将复辟旧制列为谋逆大罪。在国,严禁外戚裙带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肃吏治,重刑贪赃枉法;在野,力行军功爵法,重振国人耕战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国必将朝野清明,举国同心。”
“好!”举殿大臣一声赞叹。
“先生第二策如何?”大将王龁急迫一声,他只急着要听这位张禄的军争大谋。否则,公然指斥上将军,他不服。
范雎从容一笑:“其二,远交近攻。此乃军政长策。”
“远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将王陵也跟着喊了一声。
“敢问列位:战国以来,大战数以千计,破城不计其数,然六国疆域却并无大盈大缩。武安君大战山东,破城百余,斩首数十万,六国还是六国。奄奄疲弱之国不能攻灭,皇皇战胜之国不能扩地,其间因由究竟何在?”
“问得好。”见大臣们愣怔无言,秦昭王轻叩书案,“武安君以为如何?”
白起蓦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没有想透其中奥秘,愿闻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论:“自春秋以来,列国军争已成定则:城破取财,战胜还兵;远兵奔袭,坚固本土。打来打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由此观之,三百年来之战争,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谓战争之根本?土地也,民众也。田土之大小,民众之多寡,国力盈缩之根基也。浮动财货,譬如国力丰枯之血肉。国土能生财货,财货却不能生国土。国土可招徕民众,民众却不能平添国土。是以争财争货争民众,而独忽视扩展国土,是隔靴搔痒,偏离兵争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举殿大臣不约而同地点头。
“有症结即有对策。”范雎一字一顿,“四个大字:远交近攻!可为大秦外政军争之长策大谋也。相邻之国为近,相隔之国为远。攻远而不能治,何如安抚?攻邻而争地,得寸为秦之寸,得尺为秦之尺,融入本土,一体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缩。倏几一日,天下必将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实利也。以大秦之国威,交远则远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他国。攻近则近克,必不能赖远援而保全。远交近攻,相辅相成,邻邦不能独支,远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则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数十年内必入大秦国之疆域矣!”
“好!”武安君白起第一个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里,一举廓清军争雾障,使人茅塞顿开。我大秦铁军可是心明眼亮,要大显神威!”
“远交近攻!彩——”大臣们个个振奋,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秦昭王一阵大笑:“妙哉斯言!远交近攻。四十余年之后,本王终是扬眉吐气也!”说罢从王案站起走下九级玉阶,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气吞河山之长策,举朝认可,国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并朝野臣民,谢过先生。”
范雎连忙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当殚精竭虑,何敢当此褒奖?”
秦昭王扶住范雎,转身高声道:“本王亲政第一道书令:擢升客卿张禄为开府丞相,晋侯爵,遥封应地,总领国政!”
“秦王万岁!应侯万岁!”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表示了对秦王的赞叹与对应侯的祝贺,大殿中一片数十年没有过的昂扬振奋。
应地,春秋古诸侯国,战国中期为韩地,今河南省鲁山县东。
四远交近攻展锋芒
秦昭王一道王书,穰侯府变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这是秦昭王反复思忖才下的决断。以穰侯府邸之雄阔气势,且距离王城近在咫尺,咸阳大臣都主张将穰侯府邸并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赐重臣再做府邸,朝野又会徒然生出“权臣再现”之疑虑,于国不利。然则,秦昭王反复琢磨了范雎之后,却有着另一种思谋。范雎三策,一举廓清朝局稳定国势,将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勋才具可谓独步天下。秦国要重振雄风开拓大业,便要使此等大才永远地忠心谋国。要得如此,秦国自要做到两点:其一,决然为范雎雪耻复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虽然封了范雎应侯爵位,但范雎事实上却没有封地,得在其他方面弥补。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封地只作为一种赏功象征存在,此所谓虚封。孝公后期及孝公之后,秦国收复河西进而东出争雄,国土大增,虚封有了三种形式:一是封偏远边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汉水、公子封蜀;二是封关外列国拉锯争夺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冄封陶地、华阳君芈戎封新城、泾阳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邓地;三是关内关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张仪封五邑,关内有一邑。第三种封地极少,只有张仪与秦昭王太子安国君等有此殊荣。这种虚封之地,除非被贬黜,权臣事实上不可能常居。因与封地保持了较远距离,而只能接受郡县官署在收获季节解来的少量赋税。这便是秦国封地与山东六国“直领实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与白起的武安君不相上下,可谓尊贵之极。然则,白起乃秦人大将,宣太后将白起封地定在了关内一邑关外(河内)三邑。就事实说,尽管同是虚封,白起自然是更扎实。这也是秦昭王特意将范雎爵位提高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国,既无根基又无关内封地,秦昭王遂断然决策:穰侯府邸赐做丞相开府官署。
书令一出,咸阳大臣们一阵惊愕一阵揣摩,最终却都是欣然认可了。于是,有络绎不绝的车马流水般前来恭贺,应侯府一时成了门庭若市的新贵府邸。范雎既忙于应酬,更忙于国务,便教伤势已经痊愈的郑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总管,打理一应仆役事务,自己整日奔忙在书房与国政堂之间。郑安平几次找这位大哥说话,都找不到一丝缝隙。
接掌国政三月,堪堪将整肃法治理出一个头绪,接到河内郡守急报:山东六国纷纷派出特使前往邯郸,要重新合纵,抗衡秦国。范雎思忖一番,没有立即禀报秦昭王,而是下令职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内备好出使赵国的一应事务,并立即派出快马斥候奔赴河内,查清各国赴赵特使详情。分派妥当,范雎吩咐备车到谒者府。正当车马备好,王宫长史却飞车驶到,紧急宣召范雎进宫。一问情由,是秦昭王也同时得到密报,深感不安,宣范雎谋划应对之策。范雎吩咐一名书吏到谒者府传令,请王稽做好出使准备,立即跟着长史进了王宫。
“赵国密谋合纵,委实可恨。”秦昭王黑着脸,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压力。
范雎一副轻松的笑容:“秦王毋忧,臣已有应对之策。”
“稍候。”秦昭王一摆手,“武安君片刻便到,这次要狠狠给赵何一个颜色。”
“臣之谋划,并非立动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纵了?”秦昭王顿时惊讶,“惠王以来,哪次合纵攻秦不是一场大战,况乎今日有赵国主盟?”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范雎笑着对大步匆匆赶来的白起一拱手,又转身对秦昭王道,“当年六国合纵,有楚威王、齐威王、赵肃侯、魏惠王一班秦国夙敌在世,更有大才苏秦斡旋主谋,四大公子推波助澜,始成势也。倏忽数十年,山东五战国大衰,五国君主皆庸碌之辈,唯余一个赵国做了泰山之石。其间,六国积怨如山远甚当年,赵国纵有合纵之心,没有一班胸襟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必是哄哄一场儿戏而已,断难成势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还是不放心,“丞相说有应对,何策?”
“挥洒金钱,分化收买,使其自行分崩离析,不战而屈人之兵。”
“金钱事小。只是,行么?”秦昭王皱着眉头看了看白起,白起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只盯着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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