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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皇帝并无特旨,定权更衣后又立刻折回康宁殿,服侍皇帝晚膳并备询问。一日劳碌,皇帝用的却不多,随意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箸匙,不问陵寝皇堂事,却忽然发问道:“听说阿元病了?”定权点头道:“他在宫中养得太娇气,是孱弱了些,骑了一天马,回程就有些发热。臣子失仪,臣向陛下谢罪。”皇帝道:“朕听说他前几日便有些不好,你知道,为何不叫人报朕,还执意要带他出去吹风?”定权道:“臣并不知道,何况国之重礼,臣不敢私爱一子。”皇帝道:“他去与不去,你明知道朕不会介意。”定权道:“臣亦不敢妄测天心,臣并不知道。”皇帝问道:“那么你关心些什么?知道些什么?许案的进展?”定权答道:“是陛下的亲军卫审的御案,详情没有人敢报给臣,臣虽关心,但是也不知道。”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不过十余日,他的双颊深陷,两眼圈下一抹郁青,是一副疲惫和憔悴交织的败相。皇帝问道:“那你要不要跟朕去看看?”
定权一怔后恢复了平静,躬身道:“臣听凭陛下差遣。”
陈谨趋上前,协同定权服侍皇帝更衣毕,舆辇亦已准备妥当。皇帝升舆,见定权仍站立一旁,遂招手道:“你也上来。”定权略略环顾左右,便也没有坚辞,谢恩后登舆,与皇帝北面对坐。舆外的内臣,手持宫灯,两列鱼贯随行,深宫中的点点灯火,如点点星辉,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地环绕追逐着紫薇正座,以及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
狭小空间中皇帝衣上的药气再度逼迫侵袭,定权正襟危坐,垂目摧眉,保持着不得不逾礼时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态。皇帝审视着他,他的恭敬当中,紧张、防备、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这过于熟悉的微妙气质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悦,突袭一般开口道:“听说今日你把傅光时骂晕了过去,你如今果然好本事。”然而太子看似在神游物外,却没有任何怔忡与迟疑,立即回答了皇帝的问话:“臣并没有说他什么,只说他不懂事,在场的几个人想必都是听到的。臣私忖陛下令金吾卫审此案,就是不欲司法介入,闹得天下尽知不好收拾,这既是为臣着想也是为大局着想,他却只为一己打算,如此沉不住气,耽误了陛下的大事。”皇帝微微颔首道:“不错,选这样蠢材去辅弼你,是朕的失策。”定权的眉目依旧低垂,道:“他脑子不大灵光或许是有的,只是臣不明白,他今日的态度,似乎是愚且怯,然而敢在陛下寝殿前诉苦申冤,又似乎是愚且勇这个人的为人,臣倒有些捉摸不透。”皇帝哼道:“你无非是想和朕说这又是你兄弟的指使。”定权道:“臣没有证据,不敢妄言。但是这半月来,朝中的情势,陛下光明烛照,权臣究竟是臣还是另有其人?”皇帝道:“这个今时尚不好界定,朕只是不曾想到,你二十载储君,人缘会差到这个份上。”定权叹气道:“失道寡助,亲戚叛之,臣之谓也。”皇帝一笑道:“也不必泄气,户部的人,从头到尾都是讲你好话的。”定权亦一笑道:“他们虽是以算账为本职,也未必每笔糊涂账都算得清。”
皇帝不理会他的抱怨,转而问道:“这还是你首次去金吾卫的衙门罢?”定权道:“是,不过臣知道地方就在宗正寺的西边。”皇帝道:“你还是忘不了那里。”定权颔首道:“以兹自省,以备警戒,是以铭心刻骨,不敢稍忘。”皇帝闭目道:“记性太好,负担便太重,未必益事。卫里的事情,真没人告诉你?”定权道:“详情没有,不过臣还是听说犯官受了些苦刑陛下知道,有些消息,朝里是瞒不住的。”皇帝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他们告诉朕,说是指骨断了三根。”定权侧首皱皱眉,问道:“是左手还是右手?”皇帝道:“有什么分别吗?”定权道:“若是右手,只怕招供时画押有些不便。”皇帝道:“他若清白,何必招认?”定权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皇帝道:“你这是在指责朕,还是在怀疑朕,或者朕应该顺从他们的请求,叫三司中不拘哪个过来陪审,以示公正?”定权道:“臣不敢,陛下如令三司介入此案,这是明白昭示天下臣有嫌疑,更是明白昭示天下陛下相信臣有嫌疑。左右孝端皇后丧仪已过,前线亦无可担心事,陛下不如直接系臣入狱,与许氏对供更便宜些。”皇帝厌嫌地皱眉道:“你放肆太过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朕说话还是要有些分寸。”见他垂首默然不语,接着道,“事情闹大,这也是朕没有想到的。事情已经闹大,朕也想过,随便安个罪名,处决了他了事。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情朕想问清楚。”定权道:“他既没有招认,可继续锻炼。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百炼钢何愁不化作绕指柔?”皇帝道:“你说这话,似乎是并不以他为意,然而直至出事当日,他还在你宫中行走你们的关系,朕也有些捉摸不透。”定权抬头,夜色中眸光闪烁,“臣敢问,这算是陛下提前亲鞫?”皇帝道:“朕的意思还是把此事当家丑,不愿意张扬。但是你愿意如是想,朕也没有办法。”
定权正色答道:“臣不知他是怎么说的,但是于臣来说,不过是谈诗论道、点茶煮酒的交往。臣身边需要这样一个年龄相当的文学侍臣,不然,观书有感无人诉,作文有成无人评,何其寂寞?”皇帝道:“你一向的待人处事,朕倒忘了你尚青春,也还会追逐风雅。不过翰林里尽有和你年龄相仿,文学造诣百倍于其之人,彼清贵地,又少是非,你为何独独相中了他?”
定权思索半晌,方答道:“原本人与人相交,多是些虚无缥缈的因缘。陛下定要问缘故,臣只能回答,大约与此人格外投缘一点,希望陛下不要以为敷衍。”皇帝细细打量他良久,忽然笑道:“格外投缘,投缘到你身在宗正寺,整个詹府需派他一人前往?投缘到国有重丧,你们要迫不及待不避嫌疑地串联?投缘到,朕赐给你的玉带,你不吝转赠给他?”
天语如雷霆般隆隆碾过耳畔,定权的面色在一瞬间煞白,呆坐了半晌,缓缓摇头问道:“什么玉带?”
皇帝冷笑道:“记不得也不打紧,到时你亲自看了之后,再好好想想。”
定权顺着皇帝的目光低头看下,惊觉自己的双手正在微微哆嗦,连忙抓住了膝头的衣袍,咬牙问道:“请问陛下,此带何来?”皇帝道:“是从他家中抄出来的,还是他家人指认的,听说藏得隐秘。”
定权道:“家里人的指认?这么说,头一次没有抄到,那是几时抄的第二遭?”皇帝道:“朕说过,你不必以为朕真昏昧,事事都要把你兄弟一道扯下水。内府有登记,带上有款识,这个是他造不得假的罢?”定权缓缓颔首,木然道:“既如此,臣言无辜,陛下亦定然不会采信。”皇帝道:“这么说,你记得此事了?”定权道:“臣刚刚记起来了。”皇帝道:“那么你还记得你将御赐之物转赠给这个小臣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吗?”定权道:“臣一时兴起,随手赏了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说什么。”皇帝道:“一时什么兴起?这是玉带,不是别的东西是只有朕和你才能用的,就是你兄弟有,也得是朕的特赐。不过如你言,就算大不合情理,若是光风霁月的事情,他又何必隐藏?”定权以手抚额道:“臣不知,陛下是真的相信臣有谋反之心?”皇帝道:“你只要说得清楚,朕就不会相信。”定权道:“陛下不惧宽宥狼子野心、明目张胆的弑母,却要担忧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弑父。这样的话,臣也说不清楚。”
皇帝点头,欠了欠身子,抬手一掌重重批在他面颊上,凌然呵斥道:“现在你清楚些了吗?你说朕亲鞫,那就算朕亲鞫。朕不过是要提醒你,届时当着外人面,休再扯这样混账话。文学清客之语已经太过矫情,朕想你不至于再告诉朕你送他带子,是因为他是你的入幕之宾罢?这样的鬼话你便有脸说,朕没有颜面听,朕先告诉你知道,就是要你趁现在编出个更体面点的理由来。”
舆外的侍者恪守着不看、不闻、不言的臣职,承载着天家恩怨争斗的舆辇仍在廊腰缦回,钩心斗角的深宫中若无其事地平缓前行,离羑里之地越来越近。
定权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巾帕,小心按在嘴角被皇帝的戒指撞击出的轻微瘀血上,一双凤目漠然看着外界,冷淡应答道:“陛下放心,臣没有这样癖好。陛下,缘何今夜未闭宫门?”皇帝冷眼相对,不再言语。
金吾卫所辖禁府便在宫城门外东北,与宗正寺毗邻,是以位置定权并不陌生。舆辇既出了宫门,按理说不时便可抵达,然而御驾却于门内暂停,直至近百披甲带戈侍卫集结护卫,才重新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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