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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簪天河倾】
月到中秋分外明。
桂影婆娑,甜香浮动。天刚刚有点暗下来,桂花树上已经亮起了无数盏薄纱宫灯,影影绰绰倒映在水面之上,玉宇琼楼,花影风动,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临水的小亭之中,歌女们齐声清唱,近水而发的歌声比丝竹更为清越。平台之上,三十名身着锦衣的少女正联袂结袖,翩翩起舞。霓裳霞帔,饰珠佩玉,一时华彩遍生。
黄梓瑕听着风送而来的歌声,与几个女眷一起坐在轩榭帘后观看。这里是西川节度府花园,今日中秋,节度使范应锡在府中宴请夔王李舒白。而黄梓瑕则由范夫人下帖,与黄家几位女儿一起受邀,前来观赏霓裳羽衣舞。
此曲在安史之乱后久已失传,如今却有扬州伎家访得教坊老人后重新编排,据说尽得精妙之处。
男子在前厅之外,而黄梓瑕与一干女眷在后堂之内。水榭内外隔开一层竹帘,竹帘内又一层纱帘,所以看外面的舞姿也是远远的,如雾里看花。
一群女人边看边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欣赏着。
“梓瑕姐,我哥常在家中提起你呢,昨天还说你是可与他比肩的聪明人,被我臭骂了一顿。和你比,他也配?”周紫燕就坐在她的旁边,托腮望着她笑道,“我觉得呀,你肯定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子啦!”
黄梓瑕略觉尴尬,只好低头道:“哪里。”
周紫燕和周子秦一样,都擅长自说自话,永远不会被人影响到自己兴高采烈的心情:“哪里都是呀!你长得漂亮,出身世家大族,又是天下闻名的才女。你的未婚夫是琅琊王家长房长孙,等到你将来嫁入王家后,一辈子美满如意,可以想见呢!”
黄梓瑕默然垂首,无言以对,只将自己的目光透过两层帘幕,投向帘外略显模糊的王蕴身上。虽然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那种出众的风姿,却足以令万千女子心折。
她自小订婚,却素未蒙面的这个未婚夫,出身世家,温文尔雅,举止言行都令人如沐春风。然而她明知不应该,却还是无法自已,与被父母收养的孤儿禹宣产生了不应有的感情。
她给禹宣写下的情书,成为了她毒杀亲人的证据,在她被迫出逃,上京寻求翻案时,遇到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她的目光,越过王蕴,落在更远处的那条身影之上。
他在满堂谄媚簇拥的人群之中,尤显清冷洁净,优雅特出。夔王李舒白,她生命中的奇迹,绝望中的救星,让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之前的打算,接下了他身边的第一个谜团,以此为交换,求他帮她回蜀,为家人、为她翻案。
到如今,他真的带她回到了成都府,她父母的冤案,也已经真相大白,而她的未婚夫王蕴,却暗地追杀李舒白至此,更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她与禹宣的感情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在他身为杀手的身份被她毫不留情戳穿之后,王蕴居然还会到她族中,重提那桩婚约。
他们两人真的还可能结合吗?
多年前定下的那桩婚事,如今物是人非,真的还要遵守吗?
黄梓瑕正在恍惚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众人的惊呼声。她回头一看,原来场上所有女子都已成为背景,唯有当中一个彩绣辉煌的女子,正在纵情旋转,小垂手舞姿如流风回雪,顾盼生姿。遍身轻纱罗绮飘舞,如云如雾,簇拥着她的面容,似蕊宫仙子,容光照人。
周围所有人都惊叹不已,直等到彩云敛住了月光,她的身影被众人遮掩,众人才回过神来。
有人问:“这领舞的是谁啊?”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扬州来的舞伎嘛……也有人说是从蒲州来的。总之,她应该是之前杀人的公孙大娘的姐妹,她在范节度面前曲意奉承,据说范节度已经答应饶过那两个女犯了。”
黄梓瑕顿时想起一个人,不由失声问:“兰黛?”
“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黄梓瑕望着人群中若隐若现、翩若惊鸿的兰黛,不觉有些感慨。云韶六女中排行第三的兰黛,最擅软舞,在众姐妹中也最讲义气。在梅挽致失踪之后,是她多方辗转,寻回雪色抚养;如今公孙大娘和傅辛阮出事,也是她跋涉千里过来救人。
旁边人继续说道:“听说她也是有夫有子的人了,居然还这么不自重,大庭广众之下浓妆艳抹跳舞为人取乐,她丈夫竟不管吗?”
又有人嗤笑道:“卖艺商女,哪知道羞耻?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的男人,定然也是下九流的行当。”
几位夫人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脸上光彩毕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而周紫燕等几个小姑娘则又羞怯又好奇地打量着兰黛,都看得入神。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在霓裳羽衣曲的飘渺乐声之中,茫然走到栏杆边,呆呆望着水底圆月。
水风轻缓,涟漪将月亮的影子拉长又压扁,动荡不宁。她靠在栏杆上,听到有个略显清冷的声音在她身边轻轻响起:“花好月圆,为何抑郁不乐?”
她转过头,隔着纱帘看向李舒白。那边的人也正被兰黛的舞所吸引,唯有他注意到了她一个人走到这边。
黄梓瑕低下头靠在栏杆上,隔着帘子向他缓缓挪近了两三寸,轻声说:“只是怀念家人。”
李舒白默然转头凝望着她。她看见他的侧面在月光下轮廓秀挺,那一双望着她的眼睛,隐隐映着波光,如同落着明灿星子。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在她的身边响起:“死者长已矣,生者且加勉。你家人必定也希望你在世上过得开心快乐,不愿看见你长久沉浸在伤感之中。”
她慢慢点头。微风吹来,纱帘徐徐飘动,与她心中的不安一起动荡起伏。而圆满的月亮在他的左肩,将他的人影投在她身上,颀长挺拔,如此稳定可靠。
她只觉得心口漫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胸中弥漫着荡漾如烟的水汽,眼前世界开始不安定地扭曲起来,比此时风送的乐曲还要飘渺。
他们都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此时圆月东升,在楼阁屋顶之上洒下遍地清辉。耳边是琴箫笙管,霓裳羽衣曲繁音急节十二遍,三十位舞伎越舞越急,三十团锦绣在水面旋转,如风如云。
舞影凌乱,笙箫繁急之中,但李舒白听着,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轻轻“咦”了一声。
黄梓瑕便问:“怎么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道:“第二把箜篌似有金声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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