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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告诉我,小安,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顿时屏住了呼吸,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施炜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要探求他心底的秘密,我是真的搞不懂他怎么会这样。我永远记得你和他在去措勤的路上相遇的情景,你那么依恋他,他那么疼你,看起来真是一个慈爱的好父亲,肯为女儿做任何事情。可是后来你们为什么又再不联系了。
我一提到你,他就沉默不语,起身走开。”
“施阿姨,再提过去的事没什么意义。”
“我不是无事生非,小安,我只是想弄明白,这也许也是他不爱小齐的原因啊。”
“不爱小齐?这不可能。”
施炜苦笑:“不要说你不相信,我把这话讲给任何认识他的人听,都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一直助养着好几个藏族孩子,不只是给他们寄钱了事,而是经常写信跟他们交流,关心他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抽时间去看望他们。他还把其中一个叫格桑的孤儿带回家抚养了整整四年,直到那孩子考上内地的学校。可是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十分疏远。”
左思安的脑子乱纷纷的,隔了一会儿才明白施炜说的是小齐而不是她,不觉也苦笑了。
“我们结婚之前,他说不想再要孩子,我能理解,毕竟他自认为年纪大了,再说我当时也有35岁,一样害怕做高龄产妇,完全同意他这个条件。可是后来我意外怀孕,发现时已经快四个月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告诉你父亲这消息时,他脸色像死人的一样惨白,想也没想就说:赶紧去打掉。”
此时左思安的脸色也苍白了,她呆呆地看着施炜,说不出话来。
“没有计划是一回事,孩子来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想放弃做母亲的权利。你父亲发了很大的脾气,没人想象得到平时那样斯文温和的一个人,会暴跳如雷,而且毫无道理可讲。我害怕极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母爱一发作,还是硬顶住了。我想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生下来,他怎么可能不疼爱。回头想想,这想法真是天真得好笑。你也看到了小齐,这么可爱的孩子,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可从她生下来,她父亲就一直表现得很冷漠,不管我怎么抱怨、恳求,他几乎从来不抱她,很少跟她玩,跟她总保持着距离。小齐还那么小,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像跟外人说话一样,亲切,讲理,就是一点儿也不亲热,弄得小齐一直很怕他。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他都不肯打报告调过来,宁可和我两地分居着。后来就算调到狮泉河镇来了,也经常外出参与文物调研与保护工作,在家的时间有限。我真的搞不懂,一个会发自内心地关心别人的孩子的善良男人,怎么会努力跟自己的女儿保持距离?如果他在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对待你的,你不可能那样爱他,他来援藏,你也不会万里迢迢从内地赶来看望他,对不对?”
这一通分析让左思安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觉满嘴都是苦涩,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茶太浓,还是心底多年积压的悲伤一直泛到了味觉。而施炜越说越情绪低落,仿佛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面对心里的困惑。
“我要是说他完全不把家人放在心上,就冤枉了他。我生病的时候,他把我照顾得很好;他只要回家,就会主动做所有家务;我提醒他对小齐不够关心,他马上会抽出时间给她读故事书,教她认字——可是我是母亲,对比我对小齐的感情,我就知道,他只是在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并没有付出爱。他对小齐如此,对我就更不用说了。”
左思安讷讷地说:“施阿姨,这么多年,我对父亲的了解就是网上搜索看到的关于他的报道,事迹很多,很感人,只是看着遥远陌生,没法儿跟自己的爸爸联系起来,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不起,小安,很抱歉跟你讲了这么多。我也知道,你十多年只见过他一次,匆匆来去,没义务听我倒苦水,我也不该向你找问题的答案。我只是累了,大概也灰心了,不想再探究下去。如果小齐注定得不到来自父母的完整的爱,我不如带她回老家,至少我父母会跟我一起关心她,她也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两人都久久再没有说话,房间里十分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房门一响,左学军回来了。他走到客房前,左思安与施炜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他觉察出不对劲,可是什么也没问,只是说:“让小安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左思安站了起来,“爸爸,陪我去狮泉河边走走吧。”
3_
狮泉河镇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城镇,漫步其中,左思安发现她记忆里昔日那个寂寥地独立在荒原上的小镇已经不复存在,这里看上去俨然已经是一座繁华热闹的小城,道路比过去宽阔,跑着各式出租车和越野车,行人也比从前多,本地居民、外地民工与一身冲锋装的驴友夹杂而行,各种口音都有。
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街道两边竟然出现了不少娱乐场所的招牌,门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谈笑出入,越接近狮泉河畔越多。
左学军显然很讨厌这种轻佻的景象:“现在离河边看落日还早,我带你去一条卖手工艺品的小街,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说的地方并不算远,是一条无名的狭窄街道,十分安静,午后阳光隐没在房屋背后,一个接一个的简陋店铺档口摆放着各式纺织品和木制、皮制、银制的手工艺品,摊主绝大多数都是藏民,并不像寻常旅游区小贩那样眼观六路、口若悬河地兜揽生意,而是安静地进行着制作,看到有人进来,抬头微笑。他们中的不少人显然认识左学军,用藏语跟他打着招呼,给他倒茶,他也用藏语跟他们交谈着。
在这里,左学军看上去比在家里要显得放松而随意。他指给左思安看他认为有特色的工艺品。
“这种橘黄色的木碗是用天然草汁染色的,而且不会褪色。”
“这是藏香,制作工序很复杂,有安神镇定的作用。”
“她们在织的是氆氇,缝成藏袍可以抗寒挡风雨。”
“这叫十六铃铛。”他拿起来摇了一下,声音十分清脆,“牧人常挂在牛羊的脖套或者小孩子的手腕上。”
“有点儿像以前电车起点站出站的铃声。”一直默默听着的左思安突然说。
她头一次说及过去的生活,左学军似乎猝不及防,一时竟然做不出反应。“这次回汉江,我坐了一次电车,还是走过去的老线路。”
“是吗?”左学军隔了一会儿才说,“这个银雕茶盘的工艺很复杂,你看这些花纹……”
左思安没有看茶盘,仍旧端详着那个铃铛。
她小的时候,先是上机关幼儿园,后来上市里一所重点小学,左学军每天顺路接送她。他们住中山路,是无轨电车的起点站,每天随着一声清脆悠长的铃响,电车发车进站。那个时候交通工具有限,坐电车通勤的乘客很多。
没有座位时,父亲会将她护在身前,努力给她撑出一方小小的安全空间;有座位时,他就抱她坐在他腿上。她总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而他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那是她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刻,以至于多年后在异国他乡,她的男友Fred突然问她:“‘上海路’‘沈阳路’是什么意思?”
她被他生硬的发音弄得怔住,他解释:“你晚上讲梦话,不止一次说到这两个词。”
她早就选择将过去深埋心底,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无法向异国男友解释这两个用城市命名的街道名称所代表的童年回忆与乡愁,更有内心隐秘被人偷窥的不悦。后来她与Fred发生争执,Fred惆怅地说:“我是爱你的,但我感觉你总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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