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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气士晋心安和大真人吴灵素并没有离开那栋小楼,吴灵素虽然靠着偏门手腕捞到一个活神仙身份,但是自己有几斤几两真本事,吴灵素从来都清楚,并没有因为在太安城厮混得顺风顺水就忘乎所以,这倒不是吴灵素定力真的有多好,实在是家里有那头母老虎盯着,每次不等他志得意满就会被冷水浇头,想不清醒都难,要知道皇宫里大门上每次迎新辞旧的贴朱符箓,都出自那个娘们的手笔,他吴灵素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掏出袖子贴上而已。此时吴灵素一想到她前不久提出的那个要求,身体就忍不住打摆子,汗流浃背。难道真要做两姓家奴?准确说来,也不算两姓家奴,其实姓氏相同。但是天子人家的同姓之争,兄弟阋墙,其血腥程度,可要比庙堂上的党争倾轧还要恐怖啊。若是能够保证吴家香火富贵绵延,确保独子吴士祯能够世袭罔替羽衣卿相的头衔,也就罢了,可是按照她的说法去做,到手的富贵不小,风险也更大。
吴灵素战战兢兢,如果是今天之前,他还觉得离阳赵室能在他脑袋上贴上一张保命符,天高皇帝远,何况一个远在西北的藩王,但是当那个年轻人杀到太安城甚至直接钦天监后,吴大真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晋心安没有深究吴真人的失态,只当作是假神仙遇上了真神仙,担心吴家在离阳朝廷的地位不保而已。何况晋心安自顾不暇,懒得分神去重视一个两代皇帝的牵线傀儡。晋心安抬头望着墙壁上那些挂像,图仍安好,但是许多图中人物已经凭空消失,这对一心想要跻身陆地神仙、继而赶在天门关闭之前证道飞升的练气士宗师而言,是一种莫大打击,自古以来,修道之人都认准一个死理,飞升之人得长生!但是如果连仙人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那么自己帮着谢观应为虎作伥,即便飞升,当真逃得过天理循环?
朝中有人好做官,欲做仙人,何尝不是如此?龙虎山天师府为何自大奉后,几乎代代有人飞升,而同为祖庭的武当山却香火凋零?如果当初吕祖没有过天门而不入,有了吕洞玄那份“祖荫”,是不是就截然不同?以黄满山王重楼的高深修为,飞升岂不是唾手可得?何至于整整四百年福地无仙人?
相比吴灵素的惶恐和晋心安的失神,两位常年在此负责敬香添香的年迈道士,则是面容枯槁,其中一人背靠廊柱,眼神涣散。其中一人虔诚跪在蒲团上,默默口诵真言。
谢观应懒洋洋坐在通天台边缘,双脚挂在空中,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事实上无论是藏拙还是逃命,他谢观应自认天下第二,还真没人敢自称天下第一。他在西蜀境内,躲过了邓太阿杀意凛然的千里飞剑,但在更早的洪嘉年末,更躲过两场堪称惊心动魄的追杀。当年北谢南李,他谢观应和李义山,两人都是年轻气盛的天之骄子,一拍即合共评天下,尤其精通谶纬的谢观应更是道破天机,结果惹下滔天大祸。寒士李义山是个光棍人物,只有才华而无背-景,照理说早就该死了,只不过无意间傍上了徐骁那么棵树,竟然给躲过了那场大风大雨,反而是出身豪阀的谢飞鱼,众叛亲离被当成弃子不说,还被东海武帝城当成了必杀之人,甚至连随后登基的老妇人也怀恨在心,不惜让拓拔菩萨潜入离阳刺杀他,为此他只好隐姓埋名,大隐隐于朝,连亲生骨肉都不知道他的生死。于是世上再无希冀着鱼跃龙门的谢家飞鱼,只有应当躲在幕后观自在的太安城谢先生。
在冷眼旁观天下大事二十余年的谢观应眼中,李义山,纳兰右慈是一类人。荀平,张巨鹿和元本溪又是一类人。三寸舌祸乱春秋的黄龙士,更是另外一类人。
但是说到底,谢观应觉得他们都是一类人,为他人为一地为一国为天下谋,唯独不擅长为自己谋。独善其身尚且做不到,何谈兼济天下?这其中元本溪是想为自己谋,却谋不得。黄三甲是能做到,却不屑为之。谢观应所谋,是真正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要这中原大地再度陆沉,然后由自己亲手谋得千年长安。若说谢观应是谋求一个首辅或是帝师身份,或者是几十年太平盛世,又或者是飞升仙人,那也太小看他谢观应了,既然黄龙士说世上从无百年帝王千年王朝,那他谢观应就要跟这个自称知晓千秋后事的“外来户”扳扳手腕。
谢观应突然有些寂寞,老面孔的熟人,这些年都走得差不多了,除了纳兰右慈,好像都死得一干二净了。而新人虽多,但其实除了那个官运亨通的陈望,其他人就算前程可期,也还需要种种打磨和各方审视,相较而言,北凉的徐北枳和陈锡亮算是脱颖而出得比较快的。官补子不逊色陈望、已经官至礼部左侍郎的晋兰亭?谢观应从来都没有把这种跳梁小丑放在眼里,烈火烹油,从来不是长久之道,昙花一现而已。在新老交替之间,谢观应不看好赵右龄和殷茂春,倒是卢白颉,元虢,韩林,这三位或贬或升至地方的文臣,有希望从齐阳龙和桓温手中接手担子,短暂的位极人臣,不过依然是为陈望严池集李吉甫等人铺路搭桥而已。
永徽年间,离阳王朝真正的中流砥柱,只有两根,文有碧眼儿张巨鹿,武有人屠徐骁,正是这两人的存在,震慑朝野上下的所有龙蛇鱼虾。有张巨鹿在,有事功之心的文人老老实实治国,崇尚清谈的文人继续大谈风月。有徐骁在,陈芝豹出不了西蜀,曹长卿复不了国,燕敕王赵炳不敢大张旗鼓北上,顾剑棠只能做他的两辽总督,北莽大军更不敢挥师南下。
但是正因为他们两人,一个在庙堂中枢,决定着所有官员的升迁,一个在西北边陲,手握三十万铁骑,先帝赵惇就不敢把龙椅交给儿子赵篆,因为椅子上的刺太多了。
这其中最大的死结,在于徐骁不死,北莽就不肯也不敢孤注一掷地南侵中原,而北凉能以守替战,让离阳蒸蒸日上国力渐盛,牵制并且拖死北莽,但是如果主动北征大漠,一来北凉胜算不大,二来赵惇也不敢,徐骁不会反,但是一旦北伐顺利,世子徐凤年在北征中树立起威严,徐骁会不会有念头,也给自己儿子换一个比藩王座椅更大的位置?即便徐骁不会,徐凤年自己会不会因为京城白衣案而顺势造反?就算徐家只打下了半个北莽,可有了南朝广袤疆域作为战略纵深和丰富补给,离阳怎么抵挡身经百战的北凉铁骑?到时候风雨飘摇之际,本就没有太多威望可言的新君赵篆,难道还真能靠太安城文官的嘴皮子去阻挡北凉马蹄?
借助西楚叛乱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将势力,同时借机在广陵道战场上天下演武,是先帝与张巨鹿桓温以及元本溪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其实就是在争取时间,趁着徐凤年尚未羽翼丰满,就算西楚不反,离阳也会逼着曹长卿揭竿而起,朝廷先后让顾剑棠亲自坐镇两辽和陈芝豹就藩西蜀,对北凉处处做出咄咄逼人的姿态,一个没有援手的北凉,何尝不是让养精蓄锐二十年的北莽觉得有机可乘?有希望一举打下终于没有了徐骁统率边军的北凉?北莽攻打北凉,意义就等同于当初徐骁赢得西垒壁战役,虽然代价巨大,但是毕竟结果显著。一战而定国姓!
现在看来,两朝大势走向不曾变动,但是出现了不少偏差。广陵道战事哪怕在吴重轩脱离南疆投入离阳怀抱后,仍是没有迅速改观。而北凉更是获得了一场荡气回肠的惨胜,惨烈,也壮烈。更出人意料的是北凉边军比离阳推演预料得要少死十万人,尤其那十三四万骑军,更是没有大伤筋骨,如今依旧维持在极为可观的十万人左右。原本北凉不但惨胜,第二场凉莽大战,会直接将战火蔓延到北凉道境内,甚至有可能是陵州。现在看来,北凉死战于关外,并非痴人说梦。所以这次徐凤年擅自离开藩地,离阳步步后退,不是太安城突然喜欢跟人讲情义讲道理了,而是生怕恃功而骄的北凉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举动。
只可惜老一辈的那几个布局之人,除了一个心如死灰的坦坦翁,如今都已经相继死了。
现在关键就看被赵惇寄予厚望的齐大祭酒如何应对了。
赵惇在死之前,明里暗里做了很多谋划,在官场上埋下的诸多伏笔,都赋予赵篆登基后很大程度上施展手腕恩威并济的机会,目前看来,年轻天子做得还不错。便是心中憋着一口怨气的桓温,在祥符新朝依旧兢兢业业,和齐阳龙没有太多明显间隙地做起了江山缝补匠。
不同于徐凤年能够凭借战场上的出生入死,来赢得北凉将士的军心,年轻皇帝赵篆就像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只笼中鸟,靠的只是龙袍这一张皮而已。所以他的帝王威仪,需要年复一年的水磨工夫才能铸就。当然,如果说赵篆能有徐凤年的武道修为,比如说当初曹长卿和西楚公主登门送礼的时候,在顾剑棠柳蒿师之前就把曹官子干趴下,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习武一途,从来就没有不拼命就能成为大宗师的好事,即便是实力突飞猛进的轩辕青锋,那也做过跟王仙芝拦江死战一场的疯子行径,天赋优秀如元本溪的私生子江斧丁,哪怕受过顾剑棠柳蒿师祁嘉节在内一大帮高手的授业指点,到头来一样沦为东海打潮人。
谢观应轻声道:“数根国之栋梁,能够联手支撑起一座风雨飘摇中的金銮殿。但是一根中流砥柱,却能够让一个王朝在遇到百年不遇的狂风暴雨,依旧屹立不倒。赵篆,你身边的陈望,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想成为张巨鹿一般的人物,是需要时间的。你能等,别人不愿意等。”
谢观应闭上眼睛,气定神闲。
他根本不上心那些走出挂像的仙人好似飞蛾扑火般赴死,反正损失的都是徐赵两家的气数,亲手造就这个局面的谢观应高兴都来不及。
南北两拨练气士如果都死绝了,更有利于谢观应的长远谋划,所以晋心安能够俯首听命是最好,不肯的话,谢观应也不是只有逃命的能耐。不过澹台平静误打误撞“拖家带口”跑去了北凉,倒是不好下手了,现在她好像又孤身一人去了广陵道,算是个隐患。至于西域烂陀山不再冷眼避世,在刘松涛死后也放下架子,选择入世依附北凉,白衣僧人李当心也去了北凉,甚至连呼延大观一家三口……怎么都是拖家带口的?最近的,还要加上一个毫无征兆便离开京城的衍圣公,要知道这位圣人前不久还帮着离阳赵室去劝说过曹长卿。
原先还有些笑意的谢观应突然皱了皱眉头,睁眼坐起身,眺望西北。
谢观应有些懊恼,之所以开始视线模糊,是因为自己也成为局中人了吗?
然后谢观应猛然间收回视线,低头望去,结果看到那个仿佛天真无邪的少年监正,这个绰号小书柜的孩子,正在对自己咧嘴微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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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高处,大殿屋顶上的年轻天子,陈望还有陆诩,都没有怎么说话,只有司礼监秉笔太监时不时站在屋檐下,用不轻不重刚好清晰入耳的嗓音,详细禀报钦天监那边的状况。
当赵篆听到两辆马车四位女子出现在那边的时候,年轻皇帝有些自嘲和无奈。
之后小舅子严池集的入宫觐见,是他本人的授意,要严池集赶去给徐凤年传话,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当严池集匆忙返回后死死跪在檐下,年轻皇帝显然有些怒气。
连掌印太监宋堂禄都有些忐忑。
宋堂禄清楚,严池集除了皇亲国戚的身份,更是极为特殊的一杆秤。
至于先帝心中的秤,其中就有大学士严杰溪,这位北凉文坛和官场的双重大佬背叛北凉跻身庙堂,自然让先帝龙颜大悦,对严家上下也就倍加恩宠,严杰溪获封六位殿阁大学士之一,女儿严东吴如今更是贵为皇后。其实晋兰亭也是,所以平步青云得让京城瞠目结舌。姚白峰也是,但这位理学大家数次在朝会上倾向北凉和徐骁,所以始终是一个徒有清望却无实权的国子监祭酒。作为张庐旧人的元虢更惨,好不容易复出,当上了礼部尚书,因为在漕运和版籍两事上略微站错了位置,很快就卷铺盖滚出太安城了。
当文人,有没有风骨很重要。
当文臣,有没有风骨,远没有读书人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皇帝陛下和那位年纪轻轻的黄门郎,口碑都很好的君臣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跪,就这么僵持不下。
陈望笑着站起身,年轻天子好像有些赌气地说了句别管他,可是陈望依旧是沿着梯子来到地上,扶了扶严池集,没有扶起来,陈望也没有勉强,站在这个翰林院后起之秀的年轻人脚边,望着那紧闭的宫门,轻声道:“起来吧,你越是跪着,越于事无补。揣摩圣心一事,不可深陷其中,但不可全无。你又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以直邀宠的官员,当然你严池集也不需要,事实上你也做不出来。既然如此,与其让陛下迁怒北凉王,你还不如站起来,死皮赖脸跟着我上屋顶去,就当看看风景也好,最不济让坏事变得更坏,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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