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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从游家开始散,散到于家旧宅的上空,夜色里是两团交相辉映的火光。木头做的房子本就易燃,加上火油,摧枯拉朽地往下倒,隔着几条街也能听见房梁落地的轰鸣。
于曼颐走得愈远,那两团火光就越并做一团,浓烟撕扯着往天上翻滚,夹杂着游家人见鬼的哭喊。石桥,青石板,画室,布店,学堂,连同城外的姑娘坟……全都远了,全都消失在运河的尽头。于曼颐眼里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也终于慢慢凋谢,熄灭,散进风里,变成前尘往事的灰烬,只留下一股刺鼻的火烧味。
于曼颐在这火烧味里睁开眼,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她捏了下眉心,忽然心中一沉道:“着火了!”
船帘子被人一撩,火烧味更刺鼻。一缕天光泄进船舱,她眯起眼,看见小邮差蹲在帘子外面,说:“曼颐姐,出来吃点东西吧。”
她茫然地往外爬,身子跟着船晃,走到船舱外面才算站直身子。一抬头,迎面而来一座桥,底下是闸,运河就此到了断头处。往上看,桥上供一鼎硕大铜炉,里面积满香火的灰,浓烟顺着炉顶往外飘,这边是火烧味的来源。
而炉子后面,是一座人来人往的城隍庙,木牌子上龙飞凤舞:西兴城隍庙。
西兴……
于曼颐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来,上次宋麒带她去报名,就是在西兴码头转了船,然后去钱塘江对岸坐火车。
水里挤挤挨挨,全是浙东来的船,人们互相搀扶着上岸。她抱着胳膊回头,小邮差蹲在船上给她分出一袋吃的,又用油纸包好了递过来。
于曼颐把东西接到手里,是不合常理的沉重。但她刚死里逃生,实在想不来那么多。
“曼颐姐,我得回了,”小邮差说,“也不知道你两把火烧了,乡里现在什么说法。你也别告诉我你去哪儿,这样回头有人问我,我就不用说谎了。”
她把东西握在手里,沉默着点头。包袱就背在背上,她要把租船和买东西的钱拿给小邮差,然而对方只却摇了摇头,将她扶上了岸,又迅速跳回船里。
“曼颐姐,”他说,“后会有期。”
她没料想分别来得这样突然,又是这样快。几艘船互相躲闪着从河面上离开,她望着小邮差所撑的那艘乌篷船消失,终于意识到了手里吃的不寻常的沉重。她往油纸里摸了一下,心里忽然感到一些悲伤。
他给了她一个手表,还有一些钱。东西都装在一个绣了桂花的钱袋里,于曼颐能看出来,这是布店老板娘的东西。
这是她的故乡最后留给她的善意,这份善意不是来自于家,而是来自两个和她不相干的人。于曼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把自己的钱也倒进了绣桂花的钱袋里。她再也不用怕自己的东西被于家发现,于是那些棉絮终于可以扔出去。
倒到最后,她看到了一张欠条。于曼颐打开看了看上面的那些字,将纸条折好,再度塞到了新钱袋的最底下。
做完这一切,于曼颐在这条断头河旁找了个门槛坐下,把小邮差留给她的东西吃完,便起身去找过钱塘江的船了。
去年的那趟报名给于曼颐今日要做的事打了个样,然而当真自己去交涉,又截然是另一番光景。码头旁边全是带人货过江的过塘行,木门拉开,进出的全是五大三粗的船夫。她穿一身小姐的衣裙,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往里看,最终被后面排着的人不耐烦地推进去。
桌子后面那位办手续的人与船夫们相比,稍微文雅一点点,但文雅得很有限。于曼颐和他艰难地描述了自己要过江的诉求,听见对方说:“一个人两角。”
两角尚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于曼颐刚低头去翻钱袋,对方又问:“你男人呢?”
她“啊”了一声,茫然地抬头望向对方。
柜台见多识广,迅速判断出于曼颐是孤身一人,且无丈夫或兄长陪同。他用手指拨了下算盘珠子,说:“你一个人?那三角。”
“为什么!”事关钱袋,于曼颐立刻提高了嗓门。
“今日偏风,”柜台说,“乘客须得帮着摇橹。你没男人,就没人出力。船夫多辛劳,我们就得多收费。”
“我也能帮着摇橹。”
于曼颐这话一出,身后排队的几个短衣帮忽然发出大笑声,笑得柜台也跟着摇头。于曼颐气愤回头,看见他们指点着自己的袖子,说:
“这是哪家的地主小姐。穿这衣服上船,裙角都要湿透,还帮着摇橹?不要没站稳掉进浪里,我们还得捞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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