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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翻看前面的文字,我发现我对斯特里克兰的描写肯定是非常不如意的。我写下了几件我了解的事情,但读来依然如同雾里看花,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起因。最奇怪的莫过于斯特里克兰决意要当画家这件事,它显得非常突兀。尽管他的生活环境中肯定有若干因素导致了他这么做,但那些因素是什么我却完全不了解。从他自己说的话中我也找不到线索。假如我是在写小说,而不是在实事求是地描述某个特立独行的熟人,那么我完全可以杜撰出许多原因来解释这种心意的转变。我可以捏造他童年就立志成为画家,但后来迫于父亲的反对或者谋生的需要,不得不牺牲这个志向;我可以虚构他对生活的束缚感到不满,绘声绘色地描写他对艺术的热爱如何与他在生活中肩负的责任发生冲突,以此唤起读者对他的同情。这样我就能把他的形象写得更加高大。读者说不定会把他当成新的普罗米修斯[127]。我也许可以把他打造成这位大英雄的现代化身,为了人类的利益甘愿承受非人的痛苦。这向来是个令人感动的主题。
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到他婚后的生活中去寻找他的动机。处理这个主题可以有十几种方式。他潜在的天赋因为结识那些和他妻子厮混的文人墨客而露出锋芒;或者是夫妻间的龃龉促使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或者是某段婚外恋情将他心里的依微星火煽动成熊熊烈焰。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斯特里克兰太太就必须以迥然相异的面貌出现了。我可以罔顾事实,把她形容得难以相处、索然无味,或者见识浅陋,对灵性的追求不以为然。我可以让斯特里克兰的婚姻变成旷日持久的酷刑,离家出走是他仅有的活路。我想我可以强调他对这个情不投意不合的配偶是多么有耐心,满怀怜悯的他是多么不愿意掀掉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的负担。如果这样写,我肯定不会提到他们的子女。
为了让故事更加生动,我也可以让他和某位老画家发生关系,后者在年轻时因为生活所迫或者想要出人头地,无奈地浪掷了自己的天赋,他发现斯特里克兰也可能埋没自己的才华,于是劝说他抛弃荣华富贵,专心致志地踏上神圣的艺术之路。我想这应该是个很有讽刺意味的故事:这位老人已经功成名就,他有万贯家财,受万众敬仰,却知道这并非他想要的生活,所以想要斯特里克兰去实现他年轻时没有勇气追逐的愿望。
可惜实际情况要沉闷乏味得多。斯特里克兰刚从学校毕业就进入了股票交易所,而且也没有怀着厌恶的心态。在结婚之前,他过着典型的股票经纪人生活,在交易所做着不大不小的投机生意,关注着德比赛马[128]或者牛津和剑桥的划艇比赛[129],但顶多只会下一两英镑的赌注。我想他在业余时间偶尔也去练拳击。他在壁炉架上摆放着朗特里小姐[130]和玛丽·安德森[131]的照片。他喜欢看《幽默画报》[132]和《体育时报》[133]。他会去汉普斯塔德参加舞会。
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倒不是很重要。那些年他的生活是很单调的,就是努力想要掌握绘画这门困难的艺术,这其间为了糊口,他也打过几份短工,但我觉得这并不重要。就算把它们写下来,也无非是记录他所看到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我并不认为这些事情对他本身的性格有任何影响。他的种种辛酸经历足以写成一部现代穷鬼浪迹巴黎的传奇小说,但他始终很是超然,从他的谈话来看,那些年并没有发生任何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件。也许他到巴黎时年纪已经太大,所以周围灯红酒绿的环境对他没有吸引力。说来倒也奇怪,我总觉得他不仅非常讲求实际,甚至还有点呆板。我认为他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是很罗曼蒂克的,但他自己肯定不这么想。这大概是因为,要意识到生活的罗曼蒂克情调,你必须有点像演员,你必须能够站在身外看待自己,既超脱又投入地观察自己的行动。但说到心无旁骛,谁也比不上斯特里克兰。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目标明确的人。我无法描述他是怎样走过那条艰难困苦的艺术之路、最终达到他所处的大师境界的,这是非常可惜的。因为如果我能展现他是如何百折不回,坚定不移地勇敢前行,从不感到绝望,在面对信心动摇这个艺术家最大的敌人时,又是如何顽强地奋力拼搏,那么我也许能够激起读者对这个我知道肯定显得毫无魅力的人产生同情之心。但我没什么好写的。我从来没见过斯特里克兰作画,也不知道有谁曾经见过。他的挣扎是专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就算他曾经在茕茕孑立的画室里绝望地和上帝的天使殊死搏斗,他也绝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痛楚。
当写到他和布兰琪·斯特罗夫的关系时,我也觉得很苦恼,因为我掌握的都是些零星的事实碎片。为了让我的故事显得完整,我应该描述他们的悲剧恋情的发展过程,但我根本不了解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三个月。我不知道他们相处得怎么样,彼此谈些什么。毕竟每天有二十四小时,而情感的高潮只可能出现于少数时刻。其他时间他们如何度过,我只能向壁虚造了。我猜想在天黑之前,只要布兰琪还支持得住,斯特里克兰就会不停地画画,看到他全神贯注地工作着,布兰琪肯定感到很恼火。在这样的时刻,她并不是斯特里克兰的情妇,而是他的模特,然后还有很多相对无言的时候。这肯定让她感到害怕。斯特里克兰曾暗示布兰琪向他投怀送抱其实有点报复德克·斯特罗夫的意味,因为德克曾在她身处绝境的时候施以援手,他的话让我不由想入非非。我希望这不是真的。这在我看来实在是很可怕。但谁又能摸清难测的人心呢?肯定不是那些以为那里只有高尚情操和正常感情的人。后来布兰琪发现斯特里克兰尽管也有激情澎湃的时刻,但大部分时间对她很冷漠,这时她心里肯定感到非常难过;而据我猜测,即使在那些缠绵的时刻,她也明白她对斯特里克兰来说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件带来快感的工具;斯特里克兰依然是个陌生人,于是她可怜地使尽各种手段,想要将其留在自己身边。布兰琪试图让斯特里克兰陷入温柔乡,却不知身体的舒适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她变着花样给斯特里克兰烹调美味的食物,殊不知他对吃什么根本无所谓。她生怕斯特里克兰一个人会感到寂寞。她总是缠着斯特里克兰,待得他的激情消退,又拼命地想要重燃他的欲火,因为那样她至少还能拥有把他牢牢抓在手里的幻觉。或许她的头脑也知道,她锻造的锁链只会激起他破坏的欲望,就好像商店的玻璃窗总是让人觉得手痒,恨不得拿块砖头把它砸个稀巴烂那样;但她的心却毫无理智可言,驱使她踏上她明知有去无回的绝路。她肯定是非常不快乐的。但盲目的爱情让她执迷不悟,顽固地认为她付出的爱是如此的伟大,对方绝不可能不报以同样伟大的爱。
但抛开我对许多事实的茫然无知不谈,我对斯特里克兰性格的研究还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因为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所以我把他的两段恋情写下来了,然而那却是他的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它们竟然如此悲剧地影响到其他人。他的生活其实是由梦想和极其辛苦的工作组成的。
这正是小说的失真之处。因为普遍而言,爱情只是男人生活中的插曲,是和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事务并存的;但小说往往会对爱情大加渲染,使它具备了与现实不符的重要性。确实有少数男人把爱情当成人世间的头等大事,可惜这些人都不是非常有趣,就连对爱情最感兴趣的女人也会瞧不起他们。女人会被他们哄得飘飘欲仙、兴奋不已,可是也难免感到浑身不舒服,觉得他们真是下贱的动物。甚至在短暂的热恋期里,男人也会心有旁骛。他们会全神贯注地去完成赖以谋生的工作,他们会旁若无人去参加强身健体的运动,他们会兴致勃勃地去研究各种各样的艺术。对大多数男人来说,他们会把这些不同的活动安排在不同的时间段,他们在从事某种活动时,往往会把其他的抛诸脑后。他们会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当前正在做的事情上,如果一种活动干扰了另外一种,他们会感到很恼火。就谈恋爱这回事而言,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于,女人能够整天卿卿我我,但男人却只能偶尔为之。
对斯特里克兰来说,性欲占据的位子非常小。它是毫不重要的。它是十分讨厌的。他的灵魂追求的是其他东西。他也有强烈的情欲,他的身体偶尔会被那种欲望控制,逼得他去尽情放纵一番,但他憎恨这种让他失去自制力的本能。我想他甚至还会讨厌那些让他的情欲得到发泄的女人。在恢复常态之后,看到那个刚刚和他共度云雨的女人,他会感到十分厌烦。那时候他的思维会肃穆地遨游于九霄云外,他对那女人的嫌恶之情,也许就像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间回旋飞舞时看到它刚从中胜利脱身的污秽残茧而产生的感觉。我认为艺术是性本能的表现。美貌的女人、黄色月光下的那不勒斯海湾[134]或者提香[135]的《下葬》[136]在人们心里勾起的都是这种情感。斯特里克兰讨厌正常的性宣泄,也许是因为他觉得那太过粗俗,远远不能和艺术创作的成就感相提并论。其实我自己也感到十分奇怪,我把他写得那么冷酷、自私、粗暴和下流,却又说他是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但事实就是如此。
和其他艺术家相比,他过的生活更加凄惨。他也更加勤奋地工作。他毫不在乎那些大多数人认为能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的东西。他视钱财如粪土。他视名声为浮云。可是你不能称赞他抵御了这些诱惑,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固然不惜委曲从俗苟求富贵,但这些对他来讲根本不是诱惑。他的头脑不知妥协忍让为何物。他生活在喧嚣的巴黎,却比底比斯沙漠[137]的隐士更加孤独。他只愿其他人别来打扰他,此外更无所求。他全心全意地追逐着他的目标,为了追到这个目标,他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这有许多人能做到,也不惮于牺牲别人。他有着世俗所不能理解的理想。
斯特里克兰是个可恶的人,但我还是认为他很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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