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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朔使劲地用十指摩擦脸上的黑灰,双掌并进,抓到皮肤阵阵刺痛,那些黑灰分毫不动,只能垂下双臂,接受眼前的境遇,一个如同掉进墨缸里浑身黝黑的怪物,难免会被怀疑是否为‘人’的真实性。
青年人问出‘人’这话的时候,虽然心里觉得像个人,但神情里的慌乱倒没有减轻多少,眼前黑木桩子默不作声,他下意识又后撤几步,若这无名之物做出什么吓人举动,随时准备撒腿逃跑。
明朔看着他腿又抖又不敢跑,急得伸手在身上四处翻找,看看能不能找点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旋即他一抖袍服,把下摆的锦缎翻起来,朱红色的官袍明晃晃得在风中摇曳。
“看看看,这!”
那抹赤色一出现,易秉之有些不可置信地走近两步,看见内里绣的金丝云纹,立刻知晓这颗黑木桩子是位四品以上的朝廷大员。
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天上掉块砖都能砸到当官的,可悲的是自已只是个七品的蓝袍小官,不论在朝堂上还是六部办事的有司衙门里,从来只能自称一声“下官”。
所以就算只冲着这半身红袍官服,不管是人还是怪物,他都不敢得罪,只能恭恭敬敬地问候。
他两腿小步小步地往前挪,鞋底几乎拖地一样擦过去,因为心里的恐惧上身却一直朝后仰,不太情愿地拱手作礼,试探性地说道:“下官河南道监察御史,见过大人,敢问大人名讳。”
明朔一笑,笑中有叹,就算人畜难分,身份不明,这些七八品的官吏都战战兢兢,权位之高当真让人如此畏惧?可悲的是,只有畏惧,没有崇敬。
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在下兵部尚书兼内阁阁臣,徐仁。”
易秉之愣神一阵,不住地后退两步,比方才推搡前进之时还靠后很多,随即拱手赔笑,说道:“徐大人?您就别开我玩笑了,现下内阁修整好了,徐大人昨日连夜进宫,三日内不会出来的,怎么会在这呢。”
明朔再抖了抖衣袍,翻起袖子,显出内里的红色,问道:“三日?你怎么确定是三日?”
看见袖口的红色,易秉之上前两步,步子迈得很大,神色仍旧不安,回道:“宫里说一者回朝诸事繁杂,二则从京城至于地方,都要依照各地上来的奏折,重新定制,因而召阁臣入宫。
且依循旧例,阁臣入阁连夜不归的情况,基本都以三日为准,三日后不论政务多少,均回府安歇,剩余政务则另委他人,大人不知道?”
明朔只做过不到半年的礼部副主事,连礼部事宜规制都还没摸清楚,佛陀就携众西逃,内阁的事宜更顾不上,他眨眨眼,心虚道:“考考你,其实我是督察院右都御史,邓芝。”
闻言易秉之的脖子一缩,嘴角微微发颤,大步往后退,边退边朝后面看,不安地说道:“大人还考我呢?回朝的阁臣现下只有新封的徐大人,人手不够,陛下特准邓御史一同入阁了,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公事为名,入宫软禁吗……”明朔侧身嘀咕道。
“大人说什么呢!”
明朔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小,但易秉之仍然听到了这些忤逆不敬的话,朝廷上下,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知道的要装不知道,明白的要装糊涂。
这是明哲保身之道,也是易秉之一个七品小官混迹京都的生存之道,所以当他听到这种不该出口的话时,下意识地喝止了,旋即便发现自已的声音太大,急忙捂住嘴往四处看,幸而北门一带并无什么人。
明朔却是无感,魔朝一百年,没有不能说的话,更没有禁忌,何况他现在褪去蓝袍,早已不是明朝官员。
午后的阳光没有清晨的和煦感,空气中的寒凉也不杂着水润,虽然略暖,却无清爽之感,明朔高高抬起双臂,抖了抖双袖,露出两条因血色不足而惨白的胳膊,上前走去,说道:“别怕,我确实是个人,只不过被妖僧所害,才成了这个样子。”
“大人又说什么呢!”易秉之再次喝住,天下僧人,不论行径,都是佛宗弟子,他们受众生万民敬仰,要说也只能说圣僧,何来‘妖僧’一论,亵渎佛宗是无可转圜的重罪,轻则罢官,重则受度,即前往生死交织之地,遁入无上轮回之中。
明朔摇摇头,由于面部被黑灰覆盖,看不出神色如何,心情却极为低落,他看了看狼狈的袍服和双手,在那口大水缸后面拿出一块方形的磨刀石坐下。
他说道:“回朝官员大多在南门的重臣府邸和东西二门的各司衙门处,你到北门来做什么?”
易秉之终于相信眼前的是个人,心里的恐惧去了,但碍于四品以上的官威,还是恭敬道:“先人故地,敬仰膜拜,一路行来,心神震撼,不觉间便到此处了。”
明朔似笑非笑,说道:“这话不老实,你还没看到我之前,我就注意到你了,走街串巷,挨家挨户都进去一遭,你要是户部管户籍的,或是工部管修造的,是没什么问题,但你一个监察御史,和房屋没多大关系,怎么倒像小贼一样。”
望着空荡荡的北门,洞开的各家门户,易秉之酸涩地苦笑道:“京中食粮有限,宫里的吃穿不必思虑,但城中几处有粮食的宅子,都让大人们占去了,我一个七品的末流,轮不上宫里派的粥米,冬雪连天,草木皆萎,只能四处找找有无魔族漏下的食物。”
明朔心间一股无名怒火升腾,厉声问道:“丞相府呢?魔族那位丞相的府邸,里面的粮米不下千石,京城现下就回来两批人,吃上三天都绰绰有余。”
易秉之的头埋得更低,声音更小,嗓音有些颤动,委屈道:“那是像您这样的大员,才有资格进的地方,我……不配吃那样的好米……”
明朔也埋下了头,那位皇帝陛下,竟然让佛宗只把人送回来,还在正月新年里,京中官员尚无充饥之米,各地民众回归故地,如何不在殷殷期盼里于风雪中饥寒而死。
他眼眶有泪,不甘之泪,悲悯之泪,更有怒,冲天之怒,弑君之怒。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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