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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江楼仔细打量了师映川几眼,这才道:“你身怀有孕,这么久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师映川听了,就笑着叹道:“我能有什么事,你呀,也太小心了些。”话虽如此,终究心下微微感动,就一把执了连江楼的手,往里面走,一时两人进到暖阁,师映川随口问道:“吃了饭没有?”事实上以他的修为,只要他想,很容易就能够分辨出连江楼身上残留的最细微的味道,从而判断出对方是否吃过什么,不仅仅是他,很多武者随着修为的加深,五感六识方面的能力都会被大大加强,而修为到了师映川这个层次,只要将注意力集中,略施手段,就能听到最微小的声音,甚至能感知到空气最细微的流动,闻到最淡薄的气味,看到最细小的东西,五感六识都被提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只不过这种状态不可能一直全天保持着,这倒不是说没有这个能力来一直维持住,而是因为五感六识如果太敏锐了的话,人是受不了的,试想,周围一切的声音,一切的气味,一切能够感觉到的东西等等,全部都被感知,巨量的信息不断地被大脑自动收集,时间一长,只怕人就快要发疯了,因此除了在战斗或者身处危险境地之际,平日里不到需要的时候,没人会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师映川自然也不会例外。
连江楼淡淡道:“已经吃过了。”随即目光在师映川的唇上一掠,就道:“你吃过了?”这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师映川却忽然就有些莫名地心虚,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尽量显得自然地道:“在碧鸟那里吃了一些……”刚说完,就觑着连江楼脸色,干笑着解释:“好容易去一趟,有些重要公事要与她商谈……正好也到了晚饭时辰,总不好一说完就走……”
连江楼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说道:“我并没有不让你去。”说罢,就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封信:“刚从承恩宗送来的。”师映川听了,就过去拿了信拆开,从中取出信纸,这是师倾涯的亲笔信,信上先是感谢师映川这个做父亲的处处为自己着想,然后便委婉但又足够明确地表达了自己暂时不想娶亲成家的意愿,言辞非常恳切,而同时也有着丝毫不肯让步的坚定,师映川看完之后,面色微有复杂,叹了一声,道:“这孩子……”连江楼看他神情感慨地说着,便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就道:“怎么。”师映川在连江楼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就叹道:“前时我让人送去的那些画像,倾涯那孩子在信上说自己已经看过了,但他只说不想成家,请我以后也不必在这方面为他操心了。”连江楼并不意外,只对师映川道:“他早已经是成年人了,就由他去罢。”
师映川双眉缓缓挑起,深深地吸了口气,但最终唏嘘一阵,也就罢了,一时他默然了一会儿,伸手轻轻取下桌上花瓶里插着的一朵红花,放在鼻端下方,慢慢嗅着那清新幽雅的香气,看他的动作,似是在借此梳理着情绪,连江楼扫了一眼,也就不理会了,走到窗前那一排花盆前,拿起竹剪擦了擦,就熟练地开始修剪着花枝,师映川这时已经面色恢复平静,见状,就来到连江楼身旁,轻声道:“怎么,还在为我去碧鸟那里不高兴?”
连江楼置若罔闻,只留意自己手上的动作,他总是给人一种任何情况下都会不慌不忙的从容感觉,仿佛对一切都不太在意,师映川见这做派,无奈地以手拍了拍额头,郁闷道:“我就知道……”他从身后搂住连江楼的腰,将脸蛋贴在对方的背上,叹道:“好了,别赌气不高兴了,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这么晚回来。”
连江楼淡淡道:“你没有错,我也没有生气。”师映川无奈,只好用出杀手锏,一边蹭着连江楼宽厚的脊背,一边可怜兮兮地道:“好哥哥,是我不对,你别不理我了,你看看我啊,我多可怜……”他这样厚着脸皮撒痴卖乖,饶是连江楼有心不搭理他,但在这样的攻势下,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回过身在师映川的额头上敲了一记,无奈道:“你都什么年纪了,还学小孩子撒娇。”师映川得意洋洋地抱住男子,一脸嬉笑:“那又怎么样,只要你吃这一套就行。”
夫妻二人相视片刻,就都笑了起来,这些年过去,一起平平淡淡地一路携手走来,没有什么风雨波折,也不曾有过轰轰烈烈,但就是这样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相处当中,感情仿佛酿出的酒,时间越长便越发香醇,一时连江楼低下头,吻了吻师映川的嘴唇,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当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打坐,互不相扰,一时到了深夜,室中安静一片,唯有烛光舒展,暖融融地照亮房间,恰在这时,却有脚步声匆匆响起,一个声音在外道:“……君上,有急事禀报!”师映川微睁开眼,有些不耐烦,道:“什么事?”那人颤声道:“大夫人……只怕是不成了!”师映川顿时一凛,命那人进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给本座说清楚了!”
那人咽了一口唾沫,紧张道:“听大夫人身边的侍女说,似乎是练功不当,损了心脉……大夫人请君上移步,见上一面。”师映川闻言,脸上有些落寞之色,道:“这样……”他起身看了一眼连江楼,道:“我去去就回。”连江楼睁开眼,并没有不快之色,只道:“你去罢。”师映川点了点头,穿上外衣,就让那人去通知皇皇碧鸟和师灵修,自己则前往花浅眉的住处。
花浅眉所住的地方富丽堂皇,环境更是清雅,只不过却隐隐透着萧索之气,再无当年气象万千的光景,自从当初将其囚禁,这么多年来,师映川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一时由侍女引着来到一处暖阁,室内灯光明亮,花浅眉躺在床上,仍然还是当年模样,丽色未衰,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脸色却是微微透着青白,她见了师映川,顿时目光凝凝,嘴唇微动,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幽幽叹道:“这么多年不见,君上还是老样子啊……”
师映川慢慢走到床前,一言不发,只伸手按在花浅眉的胸口,片刻,才收回手,确认对方已是心脉尽断,只因为武道强者的生命力足够强悍,才维持着一时半刻尚不得死,花浅眉这时看着他,嘴角微翘,道:“我这也是自作自受,想要强行突破,以此作为摆脱现有困境的凭借,甚至可以与儿子灵修团聚,只可惜,再怎么存了一丝侥幸之心,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师映川默然,终究做过多年夫妻,要说没有丝毫感情在其中,那是自欺欺人,眼下见花浅眉这样光景,心中难免有些百感交集,说着:“我已命人去通知碧鸟,让她与灵修立刻过来。”
花浅眉望着他,轻轻点头表示感谢,就含笑道:“爷表面上最是无情,其实却是个心软之人,当年是我做出对不起爷之事,却还能够保全性命,爷纵然不曾爱过我,但也顾及着夫妻情分,我是知足了,便是死了,我也念着爷的好。”
师映川看着这濒死的女子,语气平缓道:“你放心,灵修不会知道这些事,他永远都是我的儿子,没有人能够欺侮他,看不起他。”对此,花浅眉并不意外,笑着点头:“我知道的……其实当初之所以选择左优昙,除了爷所说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便是我知道爷与左优昙之间感情非比寻常,即便日后万一得知真相,爷也会看在左优昙的面上,善待灵修。”
说话间,皇皇碧鸟与师灵修也已经接到消息,双双赶了过来,当年花浅眉被软禁时,师灵修还年幼不大知事,又经过这么多年,对自己这个生母的印象早已差不多都消失了,但此时见到床上的美丽女人,终究还是有着血脉感应,慢慢走上前去,花浅眉见到儿子,虽然已经长大,不再是小时候的幼童模样,但那眉眼之间,分明有着自己的影子,做母亲的,如何能认不出来?当下花浅眉眼眶微红,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眼泪聚在眼角,唤道:“修儿……”
当年师映川对外只说花浅眉练功导致自身重伤受损,抱病在床,需要长年静养,不能理事,也不让任何人见她,就连其子师灵修也不例外,虽然师灵修渐渐长大之后,明白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但自从有一次追问过师映川却被重重责罚之后,师灵修便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而且他知道父亲的性子,推测生母必是犯了极大的错处,才导致如此,再加上他对生母花浅眉没有多少印象,养母皇皇碧鸟又待他十分爱惜,因此也就渐渐淡了心思,但此时见了花浅眉,到底是母子天性,一时间就心乱如麻,便握住花浅眉抬起的手,艰涩道:“母、母亲……”
花浅眉含笑用力点头,她是曾经执掌过偌大家业的女子,何等坚强果决,直到了眼下这样的局面,也终究没有落泪,她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儿子,从那神情气度乃至穿戴打扮这样的小细节上,就知道儿子这些年肯定是没有受过苦的,必然过得还不错,于是目光就移到一旁的皇皇碧鸟身上,感激地道:“姐姐,这些年修儿多谢你照顾,我便是到了地下,也念着你的恩情,保佑你一世顺心平安……”
皇皇碧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当年虽然因为师映川的缘故,吃过不少花浅眉的醋,但终究两女之间并没有过什么仇怨,此时见花浅眉命不久矣,心中也自叹息,就道:“我是无儿无女的人,灵修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放心,有我在,必不叫他吃亏,现在他也大了,也能帮我料理天涯海阁的事务,以后这些都是他的,任谁也拿不去。”
皇皇碧鸟这是给花浅眉吃定心丸,以免让她临死也不安心,果然,花浅眉听了这话,面色欣慰,她知道皇皇碧鸟与师映川青梅竹马,情分不同,有皇皇碧鸟在,照拂着师灵修,又有左优昙这个生父,哪怕看这二人的面子上,师映川都会保师灵修一生富贵安稳,如此想着,花浅眉心神松动,顿时就有些难以为继,之前她是凭着一口气极力吊住,眼下心事既了,哪怕还能够再撑得住,脸色就越发暗了下去,她紧紧抓住师灵修的手,拼尽最后的力气,道:“修儿,娘是看不到你成家娶妇了,以后记住要好好孝顺你父亲,孝顺你碧鸟阿母……”师灵修眼睛酸涩,道:“……儿子晓得的。”
花浅眉慢慢点头,她是硬撑着才挺到现在,眼下心气一泄,就眼看着不成了,迅速萎败,当下师灵修只觉得母亲的手失去了力气,再一看,眼中精气神已散,嘴角微勾,似有一丝淡笑凝固,顿时心头猛地一痛,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这时一旁伸过来一只雪白的手,从师灵修手中将花浅眉已经失了温度的手拿出来,平稳地放好,师映川看着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女子,一时间只是默默不语。
[如此完美耀眼的你,似乎注定了总是会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让男人和女人都爱上你,可是我却只是有些喜欢你而已,尽管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我却从未爱过你,因为,我也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啊,有着强大又敏感的自尊,既然你是一个永远不会爱上我的男人,那么,我花浅眉,也永远不会爱上你呢……]当年说的这些话还犹在耳边,女子笑得也仍是动人的模样,那时的她纵然失败,亦骄傲如故,如此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到今日,终究香消玉殒。
……
随着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天气终于彻底寒冷下来,眼下大雪已经一连纷纷扬扬地下了两日,绵绵不绝,似飞絮鹅毛一般,颇为密集,却没有什么风,只无声落着,暖阁里除了烧着地龙,又有暖炉,地上一尊大鼎里焚着香料,被热气一烘,就形成一片醉人的暖香,弥漫室内,令人只觉得仿佛正置身于春日里的花海之中,熏人欲醉。
师映川站在窗前,手里捧一杯热茶,看着外面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而落,是一天一地的浑白美景,他脸上神情微有懒散之意,黑发随意披在身后,以金灿灿的发带扎住,穿着家常墨绿缠枝的刺绣长袄,在衣面上显现出浅浅的凹纹,乍看上去,并不能瞧出他腹部有什么异样,此时师映川雪白的脸颊上微染薄红,十分健康的模样,容色也分外明艳,他将手中热茶凑在唇边喝了一口,一面欣赏着雪景,一面说道:“瑞雪兆丰年,可见明年应该会是一个好年景。”
天光洒落在师映川的脸上,肤色白皙胜雪,他话音方落,一双有力的手已自身后从师映川的腋下穿过,轻柔地抚在那还没有明显隆起的小腹上,与此同时,一个沉厚低磁的声音道:“……已经站了这么久,对身体不好,先去炕上坐着。”师映川闻言,就轻笑起来,叹道:“就连寻常的妇人有孕在身,也没有这么娇气小心的,又何况是我?便是我这样站着几天几夜,也是不妨事的。”身后的男人温柔地抚摩着师映川的肚子,道:“别任性,听话。”师映川无奈,就温软笑叹道:“你啊,我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罗嗦婆妈,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刚说完,身体就突然腾空,被人不客气地一把抱起,走到烧得热乎乎的暖炕前,将师映川放在上面,连江楼替他脱了鞋,道:“坐好。”师映川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老老实实坐着,连江楼将炕桌上的一只大肚青花盅揭开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就扑面而来,盅内是满满的清汤,里面漂浮着一些药材似的东西,底部则是堆着白嫩的肉块,放了这么一会儿,原本滚烫的汤已经温热下去,正好可以喝了,但师映川一见之下,顿时面有苦色,眉头皱得紧紧的,对此,连江楼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盛了一碗汤,递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小心翼翼地觑了男子一眼,赔笑道:“可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连江楼就已面无表情地道:“不可以。”说着,用汤匙舀起一块肉,连带着汤一起送到师映川嘴边,师映川眼见无法可想,只能抱怨道:“这雪蛤吃一次是鲜美,吃两次也还很好,但是时不时地就要吃这么一大盅,谁受得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捏着鼻子吃下去,连江楼见他听话地吃了,这才说道:“全部都要吃完,对你和孩子有好处。”师映川无可奈何地看了对方一眼,心知就算是抱怨也无用,当下只好大口喝着汤,把肉也吃得干干净净,末了,打了个饱嗝儿,摸着肚子叹息道:“真是要命……”连江楼用干净帕子擦拭着他的嘴角,道:“恼了?”师映川瞟了男子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拖长了声音道:“我哪敢啊。”连江楼凝望着爱侣红润的面庞,目光沉敛下来,眼中就有了淡淡笑意,道:“再忍几个月就是了。”师映川一手扶额,叹道:“几个月……我第一次觉得时间居然过得这么慢,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度日如年’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相依而坐,室内静得如同一个宁和似水的梦,连江楼一只手放在师映川的腹部,却不敢着力,仿佛生怕一点重量也会压迫到里面的小生命,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他平日里没有什么事的时候,总喜欢将手这样放着,或者将耳朵凑上去听,虽然明知道孩子月份尚小,根本都还未成形,什么都是听不到、感觉不到的,但这个习惯已经渐渐养成,却是改不掉了,有了这个孩子,带给两人的改变都是明显的,就连此时连江楼身上所穿的都是一件猩红缎面五彩绣云的衣裳,他从前穿衣都是偏向于或清淡或沉厚的颜色,基本没有鲜艳的色彩,但如今却变得开始并不拒绝去尝试那些鲜亮喜庆的颜色,从中泄露了内心无尽的欢悦与期待,此时师映川看着连江楼脸上安然满足的神情,心中一阵柔软,又一阵酸涩难当,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如此极度强烈地希望腹中的孩子是不符合要求的,这样的话,就可以保全下来,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想着,他就不再说话,只握住了连江楼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段珍贵无比的回忆,同时又体味着现实的残酷,半晌,他才低声道:“江楼,你知道么,我可以为你付出很多,多得甚至让你想象不到……”
连江楼哪里知道他心中的复杂与沉重,只微笑着小心翼翼地抚摩他的腹部,师映川不语,看窗外雪花漫天飘落,沉浮不已,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换上笑脸,靠进了连江楼的怀中,闭上眼,道:“我这肚子现在还没什么明显变化,等它大到快要掩饰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准备对外宣布闭关,过上一段时间之后,待我身体恢复,也就无所谓了。”连江楼摸了摸他的长发,道:“你放心,我会亲自陪着你,一直到孩子顺利降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师映川柔声道:“能够让我完全信任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到时候还是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够放心。”
两人说了会儿话,这时有人通报,季剪水已经到了,师映川闻言,就披上外衣,出了房间,来到书房,季剪水在外书房坐着,手边一杯热茶,见师映川进来,就起身道:“大兄。”师映川摆了摆手,两人便一起进到内书房,师映川坐下,听着季剪水一一汇报这段时间以来的一些教务,末了,正事既毕,季剪水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就对师映川道:“有一件事,我想与大兄说。”师映川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人之间关系十分亲近,与父子也相差不大了,平时在一起说话也很随意,便笑道:“看来是私事了,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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