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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说的喜气洋洋,面色也比先前听众人吹捧林家和贾琏时好了不少,高坐在上首的贾母听了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转而慈爱的看了眼终于有了点兴致的贾宝玉。
贾宝玉方才还白着脸无精打采,任是谁说什么都有些懒怠说话,这会儿听说薛家人上京一事后总算露出点笑意来,也不等贾母说话就急着开口问道:“可是太太提过的金陵薛姨妈家?薛姨妈要带着薛大哥哥和宝姐姐一起来了?”
见王夫人含笑颔首,贾宝玉顿时喜不自禁,扭头就拽着贾母的袖子扭股糖似的缠着撒娇:“老祖宗,等薛姨妈家到了,就留他们住下来吧!到时候宝姐姐也能跟姊妹们一处说笑,多热闹!老祖宗也有人陪着说话。”
贾母一听贾宝玉对薛姨妈家的人知晓的这般清楚,还主动求她留薛家人在府里住下,立时就笑皱了脸,只是一双还泛着精光的眼睛却别有深意的看向了王夫人,对心肝宝贝贾宝玉所求之事态度也是模棱两可。
她慈爱的抚着贾宝玉的发顶,赞许的眼神看向了一旁正同迎春、探春姊妹小声说笑的史湘云:“宝玉这头发,是云丫头梳的吧?选的珠子好,带子配色也齐整,最衬宝玉的。宝玉可有谢过你云妹妹?若是旁人,才不理会你。云丫头也是,宝玉闹你,你就该晾着他,让他得个没趣,他才晓得自个儿讨人嫌的很!”
史湘云生来心性豁达,记事起又常来荣国府小住,是与贾宝玉一同在贾母房中碧纱橱内长大的情分,此时听了贾母的话当即就睨着贾宝玉笑出了声:“老太太饶了我吧!二哥哥那个样子,给他梳了也就梳了,不然且有的闹呢。我还要同二姐姐三妹妹一处顽的,哪里有那个空闲与他歪缠!”
她小时与贾宝玉同吃同住,这回来早起有时还用一盆水洗脸净面,拿人打趣自然也是坦荡自若,语气里还泛着丝儿听见贾宝玉之前热络的喊旁人宝姐姐的酸气儿,全没瞧见一旁王夫人面上的笑意已经淡的瞧不见了,说完就又扭过头去同探春嘀嘀咕咕。可惜探春是个心思敏锐的,几乎是王夫人变脸的同时就觉出了不对,对湘云也就不复先前的热络,只淡淡应付着。
跟在贾宝玉身边捧茶奉点心的袭人也瞧出了不对。她素来是个有志向的,虽还惦念着服侍过一场的史湘云,却早就把一腔心思都投在了贾宝玉身上。这会儿贾母与王夫人的话前后那么一顺,她也就模糊明白了其中的机窍,隐晦的瞥了眼依旧憨吃憨玩的史湘云,依旧乖巧的垂首做事。
晚辈下人都各自起了心思,贾母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依旧笑得乐呵,还将吃了史湘云言语排揎后急的抓耳挠腮的贾宝玉搂得更紧了些,言语间仿佛早就忘了什么薛家,只顾逗这两个小冤家:“既然云儿这般委屈,老祖宗做主给你对好镯子戴,你可千万再理宝玉一理!”
贾母这话一出来,众人纷纷笑出了声,贾宝玉还跑到史湘云跟前作揖,逗得史湘云笑着啐了他两口,另一边儿邢夫人更是笑的掩唇咳了一声,放下茶盏清了好一阵喉咙,一双眼却幸灾乐祸的不住打量王夫人的神色。
这会儿便是邢夫人这样的朽木都瞧了出来,老太太跟老二家的是跟这儿打擂呢。一个背地里勾着宝玉说什么宝姐姐,一个就抬出个云丫头,倒是宝玉小小的年纪,没想到也是个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有了云妹妹,就忘了前头兴冲冲说起来的宝姐姐。
贾母说这些话就是叫宝玉别再惦记那个劳什子薛姑娘,此时见薛家丫头还比不得云儿的分量,她也就不再多说。毕竟史湘云父母双亡,又无甚嫁妆,即便是她的娘家侄孙女,人品家资配宝玉也是勉强。她真正中意的乃是外孙女黛玉,家世品貌皆是第一等,随着她母亲也绝对不会亲着王氏,反而对自己这个老祖宗不恭敬。既如此,说多了让史家乃是史湘云本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便不美了。
等说笑声渐止,贾母方才又一脸慈爱的提起薛家人,遥遥看向王夫人的眼神满是愉悦:“自薛家太太嫁回金陵,你们姊妹也是二十多年不得相见了,如今能重聚也是缘分,等姨太太来了,可千万要留他们多住几日。”
贾母话音刚落,贾宝玉便兴冲冲的抱着她手臂晃了晃,喜道“还是老太太疼咱们”,又胡乱出主意,想让薛家人住的离上房近些。
自去年迎、探二人搬到上房左近,贾母这边就热闹了起来,贾宝玉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闲时就与姊妹们一处说笑玩耍,再加上一个每三两月就被贾母使人接来小住的史湘云,日子真是富贵又逍遥。若是能让薛家姐姐也住在一旁,便是神仙也不换了。
贾宝玉想的虽好,贾母却笑着摇了摇头,抬手轻轻点了点这个小祖宗的额头:“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你薛姨妈家是阖府上京的,你薛大哥哥是家里支门立户的男丁,要管着薛家店铺祖业的,怎么能住在咱们家内宅里头?便是你琏二哥哥,不也是在前头小院里单住?再说这样错了辙子的话,我可不饶你。”
数落完贾宝玉,贾母也不听他辩解,转而继续同王夫人说话:“咱们家东北角上还有处小院子,我依稀记着前年你报上来的帐里头就有修葺那院子的钱。虽说比不得梨香院,但想着姨太太家人口还算简单,住着也相宜,就那处吧。有甬道连着,你们姊妹走动说话也是极方便的。只是不知舅老爷家是个什么章程?咱们家终究不好和舅老爷家抢的。”
贾母说话时,贾琏正好借口不胜酒力,摆脱了前院围着他不住恭维的族兄弟们回来。他原本想着再给贾母请个安就回去躺着歇息,不想听到这么一句,联系到前些日子听说的消息,也就明白过来这是说到了即将抵京的薛姨妈一家,险些笑出声来,忙肃正了脸色忍住了,还在心内暗骂一声喝酒误事。不然他历练了这么久,就是求个外人面前不动如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破了功。
不过这一世府内外的情形还真是大大不同了。他没取凤哥儿,李纨却依旧守了寡,没个得力的臂膀冲锋陷阵,二太太就只能自己继续管着府里的大事小情。随着府里的祖产出息日益减少而开销渐大,二太太又失了放印子钱的收益,手上不免就紧了起来,不苛刻自个儿就只能苛刻下人,对内就丢了前生那慈悲的好名声。
况且这一回林家姑父姑妈都活的好好的,并不需要在万般不得已的情况下将林妹妹托付,林家的大笔银子飞了不说,还在无形中将王家比了下去。王家既然不是荣国府姻亲里风光无两的领头人,二太太的腰杆子也就硬不起来,反倒是老太太的底气足了不少,至今都爱在大事小情上拿主意,再不是前世那个只管富贵安荣的老封君。
当然老太太能弹压住二房,还有一桩事顶顶重要,就是他竟然出乎众人意料的有了大出息。贾琏心中清楚,就算他并不怎么亲近祖母,可老太太是一府的老祖宗,孝道一条就能在要紧处压住大房。是以无论心里怎么想,他就是老太太弹压二房,特别是王氏的利器。
没瞧见他这一来,还什么都没说呢,老太太就含笑让鸳鸯给他端醒酒汤吃?那边王夫人的脸色也更难看了些,就算烛光昏暗也遮掩不住。
无意参合到贾母和王夫人的角力里,贾琏借着酒劲大着舌头谢过贾母的赏,就脚步蹒跚的在门边随便找了把椅子窝着喝醒酒汤去了,慌得下头伺候的几个丫头又是拿手帕又是仔细掖帘子,生怕叫他着了风不受用,连方才不晓得在哪儿躲清闲的琥珀都凑了过来,想伺候他净面,却被贾琏一偏头躲了。
贾琏懒得同这个趋炎附势心比天高的丫头说话,摆了摆手让羞得脸上都烧了起来的琥珀退下,就亲手接过了迎春贴身丫头小红送来的一碟子吃食,还软着声调让小红传话,说迎春的好他都记着,让她回去好生伺候主子。说完,贾琏就一口一个将这些容易克化的点心都吃了,还对不远处一脸担忧的迎春安抚的笑了一下。
王夫人原就对贾母那些话恨得不行,偏又瞧见那个专门过来瞧她笑话的贾琏一副众星捧月的尊贵模样,真是气得脸色发青。这一家子眼皮子浅的势利东西,不过是她的珠儿没了才显出能耐的下流胚子,如今竟也个个赶着往上凑!还专捧着那不拿正眼看人的,林家人连留宿的体面都不给,老虔婆还巴巴儿的贴着,空着好好的梨香院不让人住。什么东北处还空着的小院子,既然明知比不得梨香院,可能配得上薛家的百万家资?
可他们二房如今势弱,兄长王子腾几回传话都叫她要跟贾琏那个孽障好生相处,显见不会给她们娘们张目,竟是叫人不得不低头。
王夫人咬咬牙,一时没忍住看向了正在贾母身边撒娇的幼子,见贾宝玉仍旧一派懵懂天真,既没看见贾琏来后屋内的响动,也没注意到叫他姨妈一家住小院子有什么不对,不由就有些泄气。宝玉什么都好,天资聪颖又有大来历,却仍旧不通这些人情世故,不懂人心险恶,她也只好再多熬上几年,等宝玉长大了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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