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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又做梦了。她仰起脸喝水。她说,抱我一会儿好吗。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她的身边。她把身体蜷缩起来,脸伏在他的肩头边。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的她,显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轻轻闭上眼睛。
六、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痕迹
阳光灿烂的小镇中学,破旧红砖楼房,传出学生的朗读课本的声音。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插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学生们埋头用水彩画静物。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树林和阳光。他的脸上淡淡的阴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她始终穿着身边男人的衣服,象征某种隐晦的依赖。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听着他。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林抬头看到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她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回头去看她,她微笑,那个老师却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她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显赫。他说。
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小镇中学老师。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的眼睛,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这个男人沉默相对。
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插在头发上,问他好不好看。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她说,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是平静的。
他们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衬衣,尖叫着,山谷里回荡声音。然后她爬下来,有烟吗,她说。他们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喜欢男人。她说。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欲、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抓了抓头发,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做爱,可是做爱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不能与他相会。
她看着他,然后她亲吻他。她的唇像清香的花朵,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往下移动,贴在他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说。
七、十六岁开始变老
做爱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的泪水。他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底处。他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他做爱,就像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条棉被,穿越山路来到这个陌生小镇。她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安慰的人,她不需要他给她语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欲的温度。
在他再也无力控制而爆发的瞬间,他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好像她抬起头迅速喝完杯子中的酒。她的手抓住他的头发,在眼角渗出细小的几颗泪珠,迅速在空气中干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烟给她。他们点着了烟。她笑着说,你的酒量不如我,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烟。她夹着烟走到门口,看了看小镇深蓝色的夜空。她的长发和赤裸的身体,像一种诡异野性的植物散发清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渐渐有些变老了,从十六岁开始我就老了。
他说,想给你画幅油画。很小的,一会儿就好。她看着他支起架子,他把画布只裁到十寸的大小。然后开了台灯,让她坐在灯光下。他的用笔很快。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画画。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来安慰的方式。我画着这个世界,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轮廓,似乎可以改变它,像一剂麻药。他把画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把它卷了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抽烟。没有穿衣服,沉默地做爱。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怀疑又在一场梦里。我企求他让我疼痛。在他深重地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肩头的皮肤,咬得浑身颤抖。
他说,我估计北京那个男人不会离婚。你真的要跟他去?
我说,无所谓。我只想有新的生活。腻味这个城市,也腻味自己。我看着他。我说,我很清楚他对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无法让我受伤,你知道吗。他没有能力让我受伤。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真的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教书,你不想脱离这里?
晶离开我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任何人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会再有怨言,因为她是自由的。另外一个是,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法再带给我束缚,因为我是自由的。
他说,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他说,在哪里都一样,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天色微明,林躺在床上沉睡,入睡的样子和在出租车上一样,微微皱着眉头。安蓝穿着大衬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她抽着烟,看他,看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她把烟头掐掉,穿上来时的衣服,穿上球鞋,把那卷油画夹在手臂下。她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林的脸和头发,沉默地抚摸他。然后走了出去。
安蓝走在小镇晨雾弥漫的寂静小路上。有公鸡打鸣的声音。球鞋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她有些寒冷,又拿出烟来抽。每次抽烟的姿势都是用力的,深深地用力地抽烟,但吐出烟圈的时候,却又漫不经心。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她是个容易沉溺的人,但对结局冷漠。
她走到小镇的公路旁边,等在那里,脸上一贯地没有表情。雾气中有一辆长途车慢慢地开过来,她高高扬起手臂。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走到最后的一排位置里坐下,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
她打开那幅小油画。深蓝的背景,笔触凌乱,女孩盘坐着,身体像花朵一样绽放,长发浓密地披散两旁,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夹着烟。旁边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岁开始变老。
她看着它,然后轻轻一扬手,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对那个男人的记忆扔到了窗外。
八、沉淀下来的时间
一下车,先给殷力打电话。他叫了起来,你真要吓死我,你跑到哪儿去了。
谁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里。
我在长途汽车站,身边没钱了,回不来。
好好好,马上过来接你,拜托你千万不要走开。他慌慌张张地挂上了电话。
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坐下来,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要生病。另外一边是个流浪的乞丐,一个肮脏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分不清颜色,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发黑的破毯子。我看着她,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她也许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无法停息下来。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有过,现在仍有剩余的温情。他不会和我结婚,罗也不会为我而离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一如既往地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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