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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鹤嗤笑一声。
“若以常理而论,确实不大可能。但当日天地倾覆,长安乱成一团,连皇帝都丢下子民逃了,人人性命危急,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那样情状之下,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你有没看到过崇仁坊里那一处叫做社安庙的所在。变乱前,本是皇家为公主郡女举办婚礼的场合,平民不得擅入,何其高贵。京破后,几十个消息滞后来不及逃走的皇室公主和驸马躲进去避难,乱兵到来,奸杀公主,屠戮驸马,他们的血流得渗出了门槛,将地面都染红了。”
“天都塌了,任他们的血统再如何高贵,又能如何,还不是如猪狗一样任人宰割?不如和心头人趁机走了,余生还能得个逍遥快意。”
絮雨神色勉强保持不动,手却在袖下紧紧握拳,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周鹤继续说道:“自然了,殷王妃有无私逃,是死是活,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但变乱平定后的起初那几年里,朝堂之内,人皆知有此传言。你道长安城内如今为何罕见叶钟离早年曾绘下的壁画?他的纸本绢本真迹,如今更是万金难求。虽说叛军确曾毁损一部分,包括他曾绘在永安殿内的长卷,但也不至于全部毁去。剩下皆是源于今上。”
“在他登基之后,长安寺庙道观纷纷有所动作,或用新画覆盖旧图,或干脆予以铲除。若非收到上命,谁会舍的毁掉那些真迹?如今只有青龙寺天王殿的南壁还存有一面他的壁画。据说是因僧人实在舍不得,冒着生命危险在南壁墙前砌了整整一面新墙加以遮挡,这才侥幸留存至今。更不用说,那个时候,和丁白崖有过交往的宫廷画师,都不知道被驱杀过多少个!”
他没有说白,意思却很清楚。那便是定王登基之初,因厌恨丁白崖而迁怒于叶钟离,下令毁了叶钟离的图画,并对那些和叶钟离有过交往的画师加以迫害。
“你说的未必作准。”
絮雨定了定神,不由地再次出声辩解。
“倘若真如你所言,为何后来又不禁了?我听闻为圣人万寿而建的新殿堂内,甚至要复现当年叶钟离曾作过的长卷!”
周鹤点头:“你之所言固然不错。但若换做你是圣人,你也会这么做。起初是盛怒之下的泄恨之举。寻常人恐怕都不能忍受如此羞辱,何况天子之尊?但过后,便会想明白的。越是如此,岂不越坐实了那个传言?这叫圣人脸面何存,情何以堪?况且叶钟离的名声实在太大,民间已然称神。不是我冒犯天威,圣人纵然是天子,恐怕也难以长久打压,不如顺势将当日丑事遮掩过去,如同什么都没发生,昭告天下,昭德皇后当年乃是不幸丧命于叛军之手,这才是帝王之道。”
絮雨一下沉默了。
“如此你当明白为何那是一座空陵了吧?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谈及昭德皇后,民间人人都说,圣人为昭德皇后大造皇陵寄托哀思,虽阴阳两隔,也难绝情分。天家夫妇情深至此地步,足为天下子民之典范,这难道不好吗?”
周鹤说完这段旧事,见对方良久未再发话,笑道:“你怎的不说话了?可还有别的事情想要打听的?”
“宫中可有一个叫做赵中芳的内侍?”
絮雨缓缓抬目问道。
“赵中芳……”
周鹤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皱眉思索片刻,颔首。
“好像还有印象。圣人登基后,便是此人做了内侍丞。据说他早年是定王府的旧人,深受圣人器重,那时的袁值还不知道在哪里!后来却不知何故,几年后人忽然不见了,也不知去向哪里,是死是活。如今的司宫台,已全是袁值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宫中还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恐怕也是不多了。”
“对了,我记得此人单腿有疾,行路长短有别。倘若我没记错,应当就是你问的人。”
郊野里草木郁郁苍苍,野花遍地杂开,丽日耀目,暖风阵阵拂身而过,然而随着周鹤这个曾历过旧事的人的讲述,絮雨却觉全身如在严冬的冰井里浸过一样,慢慢地冷了下去,到了最后,冷得她牙根仿佛都在丝丝地往外冒着寒气。
“叶老弟,你怎的了?面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耳边传来一道关切的呼唤声。絮雨闪神,望见周鹤正用关切目光望着自己。她摇头:“今日多谢周兄,我大长见识。我没事了,该回了。”
她向周鹤微微颔首,往城里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头,一字一字地道:“你说的那些,全部都是谣言和臆测。”
周鹤一怔,随即哂笑:“那又如何?便是空穴之风,亦出自孔洞。何况那些说法,当日甚嚣尘上,不是我周鹤凭空捏造。”
絮雨不再发声,掉头继续前行。
“叶老弟,那方才我们说好的事……”
周鹤望了片刻前方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喊道。
“我记着。”
絮雨头也未回地去了。
长安太大了,这一天,当絮雨终于回到永平坊的旅店时,暮鼓已是再一次地回荡在大街小巷的上空,声声催人归家。
她是走路回来的。并非搭不到返程的车,到西市后,就有很多便车可乘。她走路,走得双腿近乎麻木,整个人筋疲力尽,仿佛这样,就感觉不到那压在她胸腔内的巨大块垒所带给她的近乎窒息般的痛苦之感。
临走前她对周鹤一字一字说出的那一句话,又何尝不是证给自己听的。
她绝不相信,她的阿娘会在那个夜晚抛下她和阿耶,与一个年轻画师私奔而去。
那个夜晚的后来,她曾多么地盼望她心中向来无所无能的父王能从天而降,救她脱离于那种她从未经历过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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